【齐物论·第六讲】万物本来一体，何须“白马非马”？

本集文稿 

【小前言】

各位听友，上一讲，庄子主要讲了彼此与是非的关系，分彼此，就有了是非。如何正确地对待彼此和是非呢？最理想的境界呢，就是道枢环中，也就是用全局的眼光，整体性地应对各种趋势变化。

从第六讲开始，庄子转换一个角度，探讨名的问题。名，就是通常讲的概念，分了彼此，有了自我观念，就要从自我的概念，去给万事万物定概念。给万事万物都贴上一个标签，其实是便于自己来使用。

人类给万物的名，能不能反映万物的真实状况，显然是要打个问号的，我们先不管认知能力本身是不是有限的，至少它受到彼此是非的干扰。比如，人们曾经认为有些鸟是益鸟，它们吃虫子。这种概念，其实是从人类自身为中心出发的。我们看中的，是它们吃不吃虫子，至于这些鸟的真正价值，我们其实是不关心的。

直到近几十年，生物学发展了，发现生态圈里，物种之间都是相互依赖的，这个时候，人们才不再任意地对某些物种喊打喊杀了。

当然有朋友可能要说，像男女朋友这个概念呢，是不是也只是个有用的标签呢？我只能劝说各位，善待你的朋友，尊重他（她）们自身的情感，而不要把他们预设成你设想的那个状态。换句话说，如果谁以爱的名义，要求你变成他想象中的那个工具人，你还是尽早了结了为好。

第六讲要讲的经文很短，只有几句话：“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话横空而出，自古以来众说纷纭，几乎就是一个千古之谜。

但是，如果我们回到庄子关于认知BUG的思路来分析，其实没有那么难。大致逻辑是这样的：

第一步，人的认知是有割裂性的BUG的，所以，就必然会把万物分出个彼此来。

第二步，既然分出了彼此，就有了立场，有了看问题的角度。

第三步，有了立场，有了视角，就要给万物贴上各种标签，比如有用的、无用的、有益的、有害的、可爱的、萌哒哒，等等等等，这其实就是是非的开端。

第四步，既然标签不能反映万物的真实情况，名与实有很大的差距，那么，大家就要争夺这里面的解释空间，善意的，想要理顺名与实的关系；恶意的，以辞害意，偷换概念，达到自己的目的。大多数人是被忽悠晕了，看到什么信什么。

最后，大家各自在名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学说，学说与学说之间争夺话语权，互相竞争，各自发展。

由此可见，名这件事情太重要了，纠缠也实在是太深了，所以，庄子就单刀直入，直接挑当时名家的标志性观点“白马非马”，他要彻底厘清名与认知之间的关系问题。

整个论述过程，用了大量的篇幅。今天这一讲呢，还只是一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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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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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解读

有人这么解释这段话，他说“如果你用一个手指头说明手指头不是手指头的话，你不如用这个不是手指头说明手指头不是手指头“。这个解释未免太意会了，因为你看它后面那一句“以马喻马之非马”，它是一个典故，我们可以先讲后面这一句的典故，然后再反推前面的意思。

当时有一位思想家叫公孙龙，他的年龄大概比庄子年纪小一点，是名家的代表，他最著名的论点叫做“白马非马”。

据说有一次，公孙龙子跑到某个国家要进人家城门，但那个国家当时正闹马瘟，就禁止其他邦国所有的马进入他们的城市。公孙龙子当时骑着一匹白马，被守卫拦住不让他的马进去，他就跟守卫说：“白马不是马，所以你应该让我进去”。 那时候说实在的，守卫都还是挺喝墨水的，要是在现在遇见城管，跟他说白马非马，结果想都不用想。

但是公孙龙子就跟他论证，就是说为什么白马非马，因为当你用马的形状来定义马的时候，你讲的是从马的形状，也就是马的四个蹄子、嘴是什么样的等来定义马，但并没有定义它的颜色。颜色是另外一个东西，所以白色加上马不等于过去的马，所以他说“马者，所以名形也；白者，所以名色也。名形者非名色也。故曰：白马非马。”

紧接着他说，求马，我让你去找马，你可以找黄马、白马、黑马来给我，但我叫你找白马来，你会给我找黑马、黄马来吗？所以这就证明什么？白马不等于马，你是禁止马进去，并没有说明禁止白马进去。

这里好像显得有点奇怪，我们再举个例子。

公孙龙还有一个观念叫做“坚白石不存在”，世界上没有坚硬的白色的石头，为什么？坚硬是你手摸的，白色是你眼睛看见的，石头是你总结出来的一个概念，那你怎么知道自己眼睛看见的东西就是自己手摸到的呢？你凭什么肯定这一点？这只是你的习惯而已，你习惯的认为你摸着的是你看见的东西。那如果给你戴上VR眼镜呢？

现在的VR眼镜出来之后，就证明了公孙龙子的看法是有道理的。VR眼镜完全可以让你认为自己看见了你手摸到的东西，但实际上只是在我们手上做了一个震动。所以公孙龙子说我们所看见的现实世界，也可能根本就是一个你自己幻想的、然后把它们凑在一块的东西。这个就叫“坚白石论”，“白马非马”和“坚白石论”是联系在一起的。

后来孔子的第六世孙孔穿为了驳倒公孙龙，就跑去找他争辩，说他的看法不对，自己可以把他驳倒。公孙龙子就对孔穿说，你们家的老祖宗孔子都同意我的看法。

公孙龙子对孔穿说，当年楚王在外面打猎，不小心把弓和箭都丢了，然后楚王就说没关系，反正捡到的人也都是楚人，就算是丢在自己家了，于是大家就赞扬楚王是仁义的，因为他并不把这个财产看成是自己的。孔子听说之后就说，楚王说得不对，应该说弓箭被人捡去了，所以孔子也认为楚人不等于人，对吧？所以孔穿当时就败下阵来。

形式逻辑如果一旦进入偷换概念的地步的话，你现场是没有办法辩驳的，现场肯定会被打蒙，所以孔穿当时是一个大学者，但在现场也被公孙龙子打懵了。公孙龙子又被认为是中国逻辑学的鼻祖之一，没有他对逻辑学的这种深入的认知的话，可能中国人会比今天更没逻辑。这一段花了我好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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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以指喻指之非指”是什么意思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应该追究它的历史概念。当时思想家们特别注意名实关系，就是这个概念能不能对应这个事实。孔子注意名实关系，他希望名实相合，也就是说，我们订了一套礼法，这套礼法就不应该变，我们应该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礼法。

但是纵横家并不认为这样，他们认为应该根据事实的变化、社会的变化改变名。他们强调名和实不相符合的那部分，名和实本来就符合不上，所以随着事实的变化，名要跟着变。

当时以孔夫子为首的传统派，和以纵横家为首的所谓的变革派，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是相互怼了很长时间，所以才会产生所谓能指是不是所指的问题。就是说，你用的这个概念，比如说椅子的概念，是不是能够囊括这个椅子的真相？当时名家的做法，就是在概念上做文章，就像“白马非马”式的在概念上做文章，我就论证交椅不是椅，或者论证圈椅就不是椅，他从概念上做文章，所以这就叫“以指喻指之非指”。

庄子说，你与其从概念上、纯逻辑角度去证明这个概念和这个事实是没有办法吻合的，不如直接说明这个概念本身的缺陷。概念本身都有有缺陷的，不如返回头去认识人类认知本身的缺陷。你与其用什么白马非马去论证说没有一个概念很好地概括马群，不如去揭示出人类在认知上的问题。

那人类的认知上有什么问题呢？那就是，当我们在认知所谓的马的时候，你其实就已经把马从整个的自然界当中摘出来，你认知的根本缺陷是在这里。你为了你知的实用性，人为地给万物划分了疆域，划分了内涵、外延等等，所以认知的开始，就是割裂的开始。

庄子这个话意味是很深的，直接就点到人类认识论的最难的一个点上了，也就是说认识本身是一套缺陷系统，但也并不是说你不能认知，认知是为了实用。后面他还会告诉你，如何处理实用性和整体悟道之间的关系。你其实也不能离开实用性，你说你满眼里啥也没有，那也不可能，但是如果你被某一个概念、事实局限住，那么就会被卷在里面，不断地往后卷，这也是事实。要不然庄子怎么会在前面说到还要“枢始得其环中”，要待在圆环的中间，要待在道的枢纽上去因应无穷呢？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归根到底庄子还是要追求一个所谓无为的实用性，给人一个安身立命的立场，只是这个立场有一点超越人们常规的那种执着，所以后面紧接着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你要知道整个天地是一个系统，是可以“一指”的，而且后面他又说，当你对天地指出这个概念，说天地就是一个系统的时候，你还是割裂了它，因为你把主客体分开了。

“万物一马也”，万物和马群有什么区别？它们都同样是这个系统当中的不同的展现方式罢了。

所以我们回顾一下《道德经》中的“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所有的宇宙像泡泡一样，在虚空当中不断地诞生出来，又不断地返回去，所有的众生就在这么一个系统当中相互交叠着，相互依赖着，生老病死，所以才叫“天地一指，万物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