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4章:白纸黑字更方便认字

道德经第4章:白纸黑字更方便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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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黄向军。上一次,我强调了中国式思维应当有分有合,用这种思维去看前三章,既可以更全面地看透天人关系,也能够看到中国式的生命幸福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内容就是:成为能“为无为”的道家圣人,生命自然就幸福了。

可以说,“为无为”这个大原则,既是幸福的道路,也是成为圣人的路径。这条道路很重要,既然如此,对这个路径,有没有更具体的说明呢?当然有,在我看来,紧接着的四章内容,连贯起来,就是成圣的路径。我个人的学习感受,整部《道德经》的理解和解读,前三章最难。需要结合很多知识,才能摸到门。解读起来,也是困难重重,往往挂一漏万。例如,第三章中的“虚其心”的这个“虚”字,怎么解释?篇幅所限,我没有展开,事实上《管子》中的“虚一而静”,恐怕跟这个字联系非常多。再例如,第一章的“玄之又玄”,咋就玄之又玄了呢?这些,都是大文章,很累人。所以,暂时搁置,有机会再讲。

咱们这次,先进入第四章。先说几句文本的情况,《道德经》第四章,郭店竹简本没有,另外的几个本子,除了第二个字,基本没有差别。所以,可以直接为您梳理出一个推荐的文本。

这一章的文句是这样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整体上,写的都是各种形容词,都是对于大道的描述。

前面第一章强调“道可道,非常道”,这第四章却开始描绘大道的模样,是不是老子改变想法了呢?不是的。请注意,迄今为止,对于大道,老子根本就没有正面聊过。第一章的主题,是人类以理性逻辑的方式存活在宇宙大道真理之中。至于真理是啥呢,第一章强调,第一,人类的理性不可能搞定终极真理,第二,搞不定终极真理这件事儿,并不妨碍人类可以幸福。你看,真理是啥?根本没讲嘛。

你可能说,不对啊?第一章中不是讲到“有”“无”了吗?或者说已经讲到“有欲”“无欲”了吗?这不是在讲真理的本体吗?没错,这种理解,历史影响深远,但是,这是王弼对经文的注解造成的。经文本身,只是包含了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只有这种可能性。真理是啥?第一章根本没展开。所以第四章,才是第一次正面讲大道。这个叙述逻辑,很中国:先讲讲人和真理的整体情况,让你我了解个大概,然后再讲这个整体结构中的要素。

所以对于这个第四章,我下面想补充两个知识点,第一知识点,中国式思维中的整体视角,第二知识点,这一章中涉及的本体论思想。这两个知识点,我认为是解读这一章的钥匙。

第一个知识点比较容易讲,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中国人特别喜欢强调整体。我想强调的是,中国人讲整体,其实是为个体服务的。真正的重点,是个体。为什么明明想强调个体,却偏偏讲整体呢?前面讲“养身第二”时我聊过,分形式的中国思维,很几何学。任何点,都在一个面之中,只看见点却看不见面,是傻瓜。

例如读一本书,目标是看见黑色的字迹,但是,没有白色的纸张,你我如何看见黑色的字?只知道有黑字,不知道有白纸,这是傻瓜。当然了,如果只知道纸张,不知道纸张上的黑色痕迹是文字,那这个人更是傻瓜,根本就是文盲嘛。所以,白纸黑字都知道的基础上,更好地帮着自己认字,这是中国的整体观。这种整体观,目标,是面向个体的。

所以,盲目强调个性、自我的人,在中国社会中行不通,因为这种人是放纵自己欲望、无视他人欲望的傻瓜,必定四处引发冲突。冲突过关,算他运气;总是冲突,必定灭亡。类似的,把集体、整体、全局高高举起完全忽视个体的人,更是傻瓜,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坏蛋,终究会被民众的洪水淹没。民众的意志就是老天爷的意志,在周朝的时候,中国人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个体存活于整体之中,整体为个体服务。这是中国式整体观的要点,所以外国人往往不懂,中国人为什么往往不反政府呢?废话,政府倒了,谁来处理公众事务?为人民服务的国家和社会,是确保个体幸福的防护罩。没有防护罩,个体的幸福如何保障呢?

因此,中国人讲事情,往往先讲宏观的情况,提前说明个体面临的局面和境遇。但是重点,是讲个体或者具体事情,不讲个体或者具体,就是空话、套话。前面三章,就是整体上讲人和真理、讲人可以做圣人、讲圣人有啥作为,讲完了这个整体格局,幸福具体咋实现呢?第四章开始重新专门针对性地聊真理,也就是大道。

以上是第一个知识点,啥是中国式整体。为啥我要补充这个知识点呢?因为,第四章头两个字,别的文本都是“道冲”,傅奕本则是“道盅”,茶盅的“盅”,当名词来解,就是没有把的茶杯,如果当动词解,就是把东西放在杯子里,捣烂、碾碎,弄成粉末。什么是茶杯?很多人都往往讲,这个玻璃或者瓷土做的玩意儿,不就是茶杯吗?这种看法,就很不整体。事实上,玻璃或者瓷土,中间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开口的半开放空间,这个半开放空间跟周围的玻璃和瓷土一起,才是茶杯的整体。

所以,傅奕本的“道盅”,可以解释为:真理大道,就像茶杯,任何个体都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的一面,就像杯子的玻璃材质,同时,任何个体都有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律的一面,就像杯子中间的那个空间。虽然规律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杯子能够盛水的关键。如果没有这个空间,只有一坨玻璃材质,液体倒在这一坨玻璃上,只能四处流淌,不可能盛得住。有了这个空间,液体才会盛在杯子里,才不会四处流淌。当然了,只有这个空间是不可能的,必须还有玻璃材质,才能形成整体的杯子。所以,这就是第四章的第一句话:“道盅,而用之或不盈。”“盈”,就是满溢出来、流淌出来的意思。真理大道,就像茶杯,万事万物之所以各有各的功能,都是因为贯通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道。它的功能发挥,恰恰好。

为什么我拿傅奕本来讲呢?因为,别的文本,都是“道,而用之或不盈。”这个冲,是冲动的“冲”,表面上跟茶盅的“盅”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但是,历代有两种解读,第一,就是解读为茶盅的“盅”,算是通假字吧;第二,解读为中间的“中”。如果解读为中间的“中”,跟我刚刚聊的茶杯空间概念,可以相通。所以可以讲,第四章第一句,是正面描绘大道的,把大道看做一种看不见、摸不着隐藏在万事万物之中的力量。

既然大道是一种力量,那么,这种力量可以独立剖析出来专门掌握吗?这就要涉及第二个知识点了:本体论。啥是本体论?

本体论,就是西方人讲的真理,黑格尔讲得最典型。中国人讲真理,印度人、西方人也讲真理。西方人说,既然你我都认识到存在规律这种玩意儿,那么,最高规律、最根本的真理,它在哪里?它是万事万物本身吗?不能这么讲,否则万物就是规律,规律就是万物,这就不矛盾了嘛。所以,真理是独立于万事万物之外的,具体在哪儿姑且搞不清楚,但是,反正真理世界是独立的,不是万事万物本身。这种立场,就是本体论。

主流印度思想,对此完全反对。例如黄金打造的各种首饰,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等等,现在问你,黄金独立在这些首饰之外吗?如果黄金独立在这些首饰之外,那么,戒指就不是黄金,耳环就不是黄金,项链就不是黄金。但是,黄金等同于戒指吗?不等同,黄金与戒指是两回事,如果是一回事,那么,耳环就不能是黄金了。所以,真理与万物也是这种关系,真理不同于万物,但是,真理就在万物之中,不在万物之外,不是独立于万物之外的别的东西。就像黄金,如果整个宇宙都是黄金打造的,那么,黄金不在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等等万物之外,不存在另外独立的啥啥黄金。宇宙的根本真理,就在万物之中,不可能另外独立。吠檀多派的商羯罗,他的“不二一元论”与大乘佛教的缘起说,就是这种立场。

相比它们两家,咱们的《道德经》,特别像骑墙派,第一,大道是独立的吗?好像不是的耶,第二,大道绝对不在万物之外吗?好像也不是的耶,第三,那你总要给大道一个说法吧?哎呀,还是不说的好,为啥不说更好?因为,有没有大道这回事呢?这还不一定呢。啊呀妈呀,完全是模糊派。

第一句话,“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万事万物中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道,确实有这种现象。——“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第二句话:“渊兮,似万物之宗。”立马就开始文学性地开始形容:啊呀,这个大道,就好像没有底的深渊一样啊,是万事万物的根源,就像是老祖宗。——“渊兮,似万物之宗。”

第三句话:“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其一,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考虑功能、只关心本质,就好像不考虑刀锋只关心刀刃地去“挫其锐”;其二,把外围不相干的变化去淡化,就像一团乱麻理出头绪的“解其纷”;其三,就好像把光圈滤掉“和其光”;其四,就好像素颜不化妆回归本质的“同其尘”。总之,探索本质,找寻真相。上一句话承认大道像个祖宗,这句话就去探索本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第四句话:“湛兮,似或存。”就会发现,这种情况,就好像湛蓝的天空、湛蓝的海水,那种湛蓝,肯定是蓝色,但是似乎又在变化变得发黑,很幽深、很悠远,甚至让人怀疑蓝色。大道存在与否,就是这样地“湛兮”;好像存在,但是,好像又不存在。承认大道的功能,但是如果找这个祖宗,就又发现,似乎没这位祖宗——“湛兮,似或存。”

第五句话:“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到底大道存在不存在,不管了,反正种种现象证明,似乎有个大道存在并发挥作用,而且,包括天地万象,甚至包括天上的上帝,都来源于它。至于它又是谁的儿子,搞不清楚,或许它就是世界的最终本原吧。这里的天地万象的“象”,也可以解释为好像的“像”,——大道好像在上帝的前面,同样也强调大道是最初的原因。——“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到这里,我想强调两个重点,第一,包括道家的中华文明,自古就很唯物;第二,这种模糊派、骑墙派立场,不是糊弄,而是智慧。

先来看中国人的唯物精神,更精准地讲,是理性精神。陈来先生在《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这本书中论证过,中华文明发展的特征,是连续中有突破,突破中保持连续。表面上看,中华文明只有传承,没有西方思想那样种种独立的思想体系。但是,真正只有传承很少有独立思想体系的,是印度文明。印度文明无论印度六派哲学还是佛教、耆那教,基本上都是教主一下子构建出一个体系,徒子徒孙们一直传承,基本不突破。与此相比,中华文明历代都不缺思想家,都特别有自己的创见和贡献。汉学、玄学、宋学、新汉学,代代不同。所以说,中国思想的特点是连续中保持突破。这种情况,在周公和孔子那时候就形成了。而且,还确定了一件事:理性面对各种神秘现象,宗教的调调,基本就被过滤掉了。直到今天,中国人见神拜神、见佛拜佛、见上帝拜上帝,表面上很迷信,其实老外很生气,你这是啥也不信啊。

没错,《道德经》讲了,咱们老祖宗讲,天上应该有个老天爷,可是这位上帝老爷爷,俺怎么发现,也是大道真理的儿子嘛。可以讲,中国人啥神都信、啥神都不信的精神,就这么奠定起来了。后来的道教,表面上神神鬼鬼,谁信谁倒霉,道教真正的精神,是“我命在我不在天”,神神鬼鬼很厉害是没错,但是,俺自己要是厉害起来,俺自己都怕了呢。所以,中国人为啥很容易喜欢马克思,找到知音了呗,当然喜欢。

第二,大道究竟啥情况?《道德经》完全不下结论。这种处理,并不是简单地想看风使舵,跟西方现代哲学中的现象学原则相比,相当一致。现象学要求“悬搁判断”。啥是“悬搁判断”?其一,先把对认识对象的信念悬搁起来,别认死理,别想当然;其二,再把认识主体的信念悬搁起来,别太自以为是,别太自我。对于“道可道非常道”的大道,当然这样子才对嘛。

西方人,包括今天的很多中国人,都认为做学问,就应该先下定义。他们往往讲,没有明确的定义,怎么展开下一步的研究呢?没错,对于一般的学科,这是非常有效的研究方法。但是,这种学术系统,非常西方、非常同一律矛盾律,概念的清晰化,第一步就要实现。维特根斯坦发现,事实上,任何概念,都只有相对模糊和相对清晰的区别。在语言之中,一上来就要求概念的清晰化,是不可能完成的理想主义。真正的研究,往往是对全部领域都充分完成了整体探索,才可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整体定义。西方近现代人文学科规则的奠基人马克斯·韦伯,就是这样搞研究的。

所以,《道德经》对待大道的这个态度,完全没问题。只有通读《道德经》,你我自己体悟到的那个感受,才是老子他老人家讲的大道,他没有必要在具体行文中就对大道给出明确的说法或者定义。

总之,第四章就是对大道尽可能形容、再形容,并没有明确下结论。第一,大道贯通万事万物,在万物之中,也让万物各有其用;第二,大道很幽深,是万物的本源;第三,去除种种表象,才可能探寻大道的本质,但是,就像剥洋葱皮,好像都是洋葱皮,最后根本就没有什么洋葱的芯,作为本质的大道,未必有、也未必没有;第四,反正大道是最初的力量,天地万象,哪怕是神,都源于它。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最后讲一句,“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几句话,有学者主张是错简,就是老子文本在传承过程中,串行了。所以,他们认为应该去掉。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不用去掉。我是主张不能去掉的,按照我的解读,完全没法去掉。

既然《道德经》对大道采取了“现象学”类似的态度,那么,人类在这个大道中,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呢?这一章讲道,下一章讲的就是人。

我是黄向军,下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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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1878155uquk

    无人评论,是因为内容太有了,玄之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