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而伟大014：安慰

弄堂里，几个男人聚在路灯下打牌，几个女人在旁边嗑着瓜子闲聊。

多多穿着大得像浴袍的警察制服从顾家跑出来，在弄堂里撒欢地跑，边跑边喊：“我是警察——不许动！”正跑着，一个下棋的男人端着茶杯起身，多多一头撞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打趣地吓唬道：“哎哟！小鬼头，穿你舅舅的制服出来招摇，小心抓你去警察局！”

多多吓得站着一动不敢动，胳膊上的户籍警袖章掉在了地上。那个男人好奇地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咦？这怎么写的‘户籍警’？”说着，他拿给其他人看。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七嘴八舌起来。

“户籍警？那就是查户口的蟹脚呀！”

“他们家耀东不是去当刑警吗？”

“看样子，是有人乱冒充金刚钻了。”

这个尴尬的发现，让他们立刻扔掉了牌局，凑在一起闲话起来。谁也没注意到顾耀东走到了一旁。而顾耀东也不知道父母和姐姐都跟了过来，就站在自己后面。

弄堂里的吴太太幸灾乐祸地拉着先生叫唤：“幸亏我那天拦着你没请他喝酒，不然钱就白花啦！”

吴先生：“毕竟人家还是进了警察局，恭喜恭喜总是没错的嘛。”

吴太太的声调更高了：“伙夫和扫地的也能进警察局，有什么好了不起的？再说真要遇到什么事，你还指望他一个查户口的能替你出头呀？把钱花在他身上，那就是白花！”

另一个女人附和着：“要不是今天看见这个袖章，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哎哟，你说大家都邻里邻居的，顾家一家子还来这套。真没想到是这么虚荣的人。”

    多多撞了人，缩头缩脑地站在一群大人堆里不敢动弹。就在这时，他从缝隙里看到了顾耀东，仿佛见到救星般一声大喊：“舅舅——！

众人这才看到顾耀东站在一旁，很是尴尬。

吴先生小声责怪妻子：“就你话多！”

多多又是一声大喊：“妈——”

顾耀东一怔，回头看去，家人都脸色难看的站在自己后面。而在更远的地方，竟还站着一个沈青禾。

男人尴尬地把袖章递回来：“耀东……”

顾耀东接过袖章，无地自容地转身离开了。

吴太太也赔着笑：“顾太太，我们随口聊聊闲话，不要计较呀！我也不是说你们耀东不好……”

顾悦西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噼啪炸响了：“我们当然知道的呀！我们家耀东是东吴大学货真价实的高材生，刚毕业就进了警察局而且是上海警察总局，吴太太你怎么可能还嫌他不够好？你又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人！”

耀东母亲暗暗拽了她一下，息事宁人。顾悦西生在福安弄，长在福安弄，从小到大谁都要让她三分。平日里甜的时候比谁都贴心可人，捉弄顾耀东的时候比谁都心狠手辣，但若有旁人敢讲她弟弟顾耀东一句坏话，她是想也不想就会头一个挡在前面维护的。一旦开战，便再无所谓邻里关系长幼尊卑。吴太太自然深知自己不是对手，一脸难堪地闭了嘴。  

顾耀东闷头朝家走去，从沈青禾身边经过时，青禾把挎包递了过来。

“你的包落在车上了。”

“……谢谢。”

“是夏处长让你去查户口的？”

“处长刚刚教育了我，下属不得妄议上级。”

青禾想起下午在仓库他被孤立的一幕，再看看眼前，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是刚一开口就被顾耀东打断了：“放心，下午在仓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说完，他情绪低落地回了家。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转身离开了福安弄。

顾家的这个夜晚，既平静，也不平静。多多趴在床上被顾悦西揍屁股，揍得吱哇乱叫。顶楼晒台上倒是一如往昔的安宁。初夏的夜风轻轻吹着，陶盆里不知名的小花和架子上挂的荠菜轻轻晃着。顾邦才坐在晒台边抽烟，望着夜幕下的灯火，一言不发。

耀东母亲已经把那套警察制服洗干净了，后背爬窗台时刮破的口子也已经补上了。她正要把制服晒在晾衣绳上，顾耀东拿了过去：“我来吧。”

耀东母亲一把拿了回去：“赶紧下去休息。查一天户口也不轻松。”

“……对不起。让你们丢人了。”

耀东母亲：“靠自己吃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户籍警也是警察，对不对呀耀东爸？”

顾邦才吐了口眼，笑眯眯地：“耀东啊，你妈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其实之前听说你当刑警，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怕你遇到危险。这下总算放心了，户籍警很安全，是个好工作。呵呵呵！”

父母从来就不是善于说谎的人。顾耀东红了眼睛。

夜已经深了。客堂间没有开灯。

顾耀东一个人蹲在鞋柜前，借着月光，从挎包里拿出纸袋包着的蓝棠皮鞋，轻轻用布擦干净了放进鞋柜，看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摆整齐了。

这时，顾邦才轻轻走了过来，有些惆怅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皮鞋。

两父子谁也没有去开灯。

顾耀东：“查户口满大街跑，穿这双鞋……实在可惜了。”

顾邦才：“样子是有些过时了。时间久了，皮子也硬了，穿着肯定不舒服。你妈妈说得对，这种老家裳，还是放在家里看看就好了。”他笑着拍了拍耀东的肩膀，转身上楼了。

顾耀东沉默片刻，关上了鞋柜。其实他也说不清心底的失落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在刑二处和户籍科之间找不到位置的自己，也许是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警局，也许是那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夏处长。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杨奎跟着王科达进了刑警一处的处长办公室，一进去，杨奎就很谨慎地关上了门。

瑞贤酒楼失手之后，王科达一直在秘密追查陈宪民，唯的一线索，就是叛徒石立由说陈宪民要定时服用一种叫科德孝的药物。杨奎查了科德孝来源，但似乎成果不大。

杨奎：“现在上海能买到科德孝的医院，只有仁济，同仁和广慈。这是处方药，只有医生才能开药，而且病人必须登记身份。”他交给王科达一张名单：“这些就是最近三个月买过科德孝的人。可是我看了，没有叫陈宪民的。”

王科达翻看名单：“这么说，那就是他还有其他身份……把这上面所有的男性单独列个名单，让户籍科把底卡找出来。”

杨奎会意：“陈宪民，也许也叫王宪民，杨宪民？”

“对。狡兔三窟。只要他曾经去买过药，名单里就一定有一个是他。”

刑一处对门的刑二处，照旧是一派懒洋洋的氛围。唯一一个站着在活动的人，就是正在打扫卫生的顾耀东。

小喇叭朝一处张望了两眼，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于是继续低头翻那本封面是泳装女郎的《海上女郎》杂志：“一处这两天好像没动静了，估计瑞贤酒楼那个案子没戏了。”

赵志勇：“到底跑了什么人？”

小喇叭：“听说是个杀人犯。”

顾耀东不由自主望向他们。

小喇叭和赵志勇、于胖子凑成了一堆，小声议论着。

“也可能只是幌子，谁知道呢？”

“还真有这个可能。去年刚签了《双十协定》，蒋主席说了，要以和平民主团结为第一基础，倡导政治民主化，党派平等合作，避免内战。所以现在就算抓共党，他们也得找个借口。”

夏继成已经在门边站了半天，没有人注意到他进来了。他看着顾耀东的地越扫越慢，离那堆窃窃私语的闲人越来越近，那副恨不得伸只耳朵过去偷听的样子着实可笑。

夏继成：“顾耀东。”

顾耀东吓得一个立正：“到！”

“怎么还不去户籍科报到？”

“马上去。”顾耀东和夏继成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赶紧看向别处。

夏继成心里明白这小警察在介意什么，嘴上只嘀咕了一句：“鬼鬼祟祟。”

赵志勇凑到顾耀东身边，小声地：“一会儿查户口你可千万别再多管闲事了！对新人来说，破不破案不重要，能每个月一分不少领薪水，那才最重要。你总不想再被扣三个月薪水吧？”说罢，他拍了拍新人的肩膀，起身出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喊：“记住！除了查户口，就是天塌下来你都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