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祭文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应伯爵的祭文。

西门庆死了，他的剩余价值成了唐僧肉。李三受西门庆所派，拿十两黄金找宋御史批下古器批文。回来路上听说西门庆死了，李三想把批文送张二官做。西门府小厮春鸿对吴大舅讲了实情，将批文交吴大舅。吴大舅告诉应伯爵：要到官府告李三，要追讨他欠的六百五十两银子。应伯爵立即神速安排：叫李三送二十两银子给吴大舅求情；先还上西门府二百两银子；买上猪头等物祭奠西门庆。结果是应伯爵从吴大舅手里拿到古器批文，拿着到张二官那儿合伙发财去了。

应伯爵是西门庆最好的“兄弟”、最得力的帮闲，西门庆活着时，应伯爵没有一天不帮吃帮喝乃至帮嫖。用山东俗话说，西门庆吃个虱子，也得分两条腿给应伯爵。西门庆吃打卤面，他吃两碗，应伯爵谢希大狠了七碗。西门庆死了，应伯爵专干吃里扒外、给西门府釜底抽薪的事。张二官对西门庆来了个全面接收。先接收了李娇儿做二房，又接受应伯爵建议，用西门庆搞来的批文，做东平府古器买卖。张二官每天宝鞍大马，在县里摇摆，应伯爵如影随形趋奉他。张二官打点了千两银子，要往东京走门子，讨西门庆空出来的缺。应伯爵把西门庆所有家事都告诉张二官，尽可能利用西门庆“余热”为自己创收。甚至向张二官极力推荐把潘金莲弄来做妾，只不过阴差阳错没办成。

应伯爵等帮闲给西门庆念祭文是个非常精彩的情节。西门庆头七那天，应伯爵约会了谢希大、花子由等共七人----“花大舅”早已转型帮闲----应伯爵说：“大官人没了......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迷迷后人眼睛儿。” 大家听听，“洒土也迷迷后人眼睛儿”，这句话熟不熟？谁说过？王熙凤说过，忽悠贾琏要给尤二姐上坟。《红楼梦》从《金瓶梅》学的。

应伯爵建议这些帮闲每人一钱银子，办一桌祭礼，花上一钱银子，求水秀才做篇祭文，祭奠完，在西门府吃一顿，讨回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拿回家做裙腰，出殡时再饱餐一顿，每人得半张靠山桌面，拿回家和老婆孩子吃，省下两三天烧饼钱。应伯爵算盘打得比电子计算机还精。他们吃过、用过、使过西门庆，都是白吃、白用、白使，借了当然也不还，现在又等于一分钱不花，就祭奠了多年对他们管吃管穿、给钱甚至给房的西门庆！

应伯爵太精明了，他能得西门庆欢心，就是靠他非常丰富的社会知识和巧舌如簧的那张嘴。西门庆帮了刘太监，刘太监送一些鲥鱼给西门庆，西门庆转送两条给应伯爵，应伯爵天花乱坠把那两条鱼形容成是天上来的，这个我们已经讲过。

第六十一回应伯爵看到西门庆有二十盆菊花，问：这是哪里寻的？西门庆说他帮了刘太监的忙，刘太监送的。应伯爵好像多余地问一句：“连这盆？”西门庆回答送花当然是连盆。其实应伯爵多此一问，送花哪有不连盆送的？应伯爵却故意挑出来问是不是连盆送，因为他要说的是盆比花重要：“花倒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哪里寻去？”这样一来，刘太监送花，盆重于花的“价值”被应伯爵发掘出来，应伯爵做过“鲥鱼文章”又做“花盆文章”，都是恭维西门庆，让他认识到帮助刘太监的价值很高。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踢小厮，骂丫鬟，不肯吃饭，不肯梳洗，潘金莲劝西门庆吃点儿什么，被臭骂“狗攘的淫妇”，吴月娘等都没法劝解。玳安说：等应二叔来了，爹就吃饭了。

果然，应伯爵一来，先到灵前哭了半日“我的有仁义的嫂子”，接着对西门庆说他梦到西门庆折了玉簪，西门庆对他一边哭一边说李瓶儿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应伯爵劝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太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几句话一说，西门庆如释重负，要茶要饭。

应伯爵是有心计的人，他如果做官肯定是贪官，他不做官也能雁过拔毛：

他介绍西门庆用四百五十两银子买下湖州客人价值五百两的丝线。应伯爵拿了西门庆给的钱找湖州客人成交，精明的西门庆还派了心腹家人来保陪同前去交易，谁知应伯爵背地和湖州客人说好了，只给四百二十两银子，他打了三十两背工。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应伯爵表面上只得了四两五钱佣金，实际上净得三十四两五钱。

应伯爵收下捉王六儿奸情的浮浪子弟四十两银子，拿出二十两叫西门庆男宠书童去“做工作”，他躲在暗处一声不吭净得二十两。

他替西门庆介绍高利贷，再从借债人手里拿回扣。······应伯爵无孔不入。

西门庆死了，应伯爵又花一钱银子买下一篇千古奇文。

祭文是水秀才写的，祭文的本意说西门庆是“鸟人”，表面上祭的是西门庆，实际祭西门庆的“那话儿”。而“胯下随帮”、“牢温郎当”的阴囊暗指帮闲。

祭文三百多字，我们连张竹坡的精彩评点一起听听，这可真是太精彩了：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由、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来创，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是鸟性情）。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是鸟作为）。囊箧颇厚，气慨轩昂（----狡猾之极，骂尽假麒麟），逢药而举，遇阴伏降（----狡猾之极，骂尽惧内者）。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狡猾之极，写尽纨绔，作者命意，本言西门为一“鸟人”而已）。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伯爵辈所为虮虱也）。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惧一疾不起之殃？

见今你便长着你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妙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四字是鸟帮闲），闪的人牢温郎当（----四字是鸟帮闲）。今特奠兹白浊（----是鸟供养），次献寸觞（----是鸟杯斝），灵其不眛，来格来享。”（----方了鸟身一段公案，作者视元恶大奸，直曰一鸟而已。）张竹坡的点评说，祭的是西门庆实际是一鸟而已，祭文太有意思了。

水秀才知道应伯爵们“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暗含讽刺写出这篇“一鸟而已”的祭文。因被祭西门庆、祭奠者应伯爵、祭奠接待者陈经济都粗俗无文，所以这是一篇被祭者、致祭者、听祭者都听不懂，是篇骂文。祭文调侃戏耍世间纨绔和帮闲。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最好玩的是，应伯爵拿着祭文到西门府，读完祭文之后，陈经济还下来还礼，请应伯爵们去卷棚三汤五割，管待出门。我看到这些地方，肚子都笑破了。兰陵笑笑生这些地方写得真是滑稽透顶、好玩之极。

《金瓶梅》帮闲祭西门庆，跟《红楼梦》贾宝玉祭晴雯比一比。这是通俗和优雅之比，这是真情挚爱和狼狈为奸之比。

在古代小说里，像应伯爵这样的祭文，你见过吗？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西门庆死了，潘金莲下场怎么样？我们下次讲潘金莲之死，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