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流散众叛亲离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西门庆死后风云流散，众叛亲离。

西门庆死了，没有他的小妾李瓶儿死得风光。因为李瓶儿死时，有权有势的西门庆活着。李瓶儿死，葬礼搞得热情、热烈、热闹；西门庆死，丧事办得冷情、冷落、冷漠。李瓶儿死出了西门庆的权势、气派、人脉；西门庆死出了西门府的衰微没落、勾心斗角、各怀鬼胎。

西门庆掏三百二十两银子给李瓶儿买棺材，西门庆死了，吴月娘只拿出二百两给西门庆买棺材。西门庆的遗产仅流动资金就将近十万两纹银，嫡妻只肯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买棺材，吴月娘够小气，会算计，也真忍心！

吴月娘开箱取银子，接着肚子疼昏倒，她临产了！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忙着给西门庆穿装裹衣服。孟玉楼闻讯跑来叫李娇儿守着吴月娘，她去找小厮请产婆。李娇儿趁吴月娘昏迷，房里边没有别人，从箱子里偷走二百五十两银子。她偷的银子，比吴月娘给丈夫买棺材的钱还多。

西门庆一死，他的姬妾、帮闲、伙计，像老鼠逃离沉船，众叛亲离。能捞的捞一把。他刚死，李娇儿就准备从西门府撤退，撤退之前还得大捞一笔。西门庆长包的小妓女李桂姐告诉她的姑姑李娇儿：“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的贞节。自古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她告诉李娇儿把手中财物悄悄交由李铭转移出去。李娇儿里应外合搬运财物，他的老情人吴二舅，吴月娘的哥哥，还给她打掩护。

给西门庆送殡时，李桂姐又教唆李娇儿：抓紧时间找个理由，和吴月娘吵架离开西门府！应伯爵已经来说和，张二官愿意出五百两银子娶你做二房。李桂姐对李娇儿说：“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个被西门每个月二十两银子包着的小妓女，凡出了事就找西门庆给她收摊，还住在西门府，这个总是在西门庆跟前做“爱”西门庆，对西门庆“忠贞”、的粉头，终于把她的为人准则宣布出来。

巴尔札克小说《贝姨》里边写了个交际花，当她抛弃了于洛男爵投靠一个更有钱的人，于洛男爵说她无耻，她说“无耻是我们的本行”，李桂姐跟她有一拼。这个对西门庆一口一个“爹”的小情人，这个吴月娘的干女儿，拆西门府的台毫不手软。她这样一教唆，李娇儿回家马上找理由闹事，借口吴月娘喝茶请孟玉楼不请她，拍着西门庆灵床大哭大闹，寻死上吊。吴月娘只好打发她回丽春院。妓院的老虔婆还要“几十两银子遮羞钱”，要元宵、绣春两个丫头。给妓女当干娘，跟众妓如鱼得水的吴月娘，根本不是老鸨对手。

吴大舅劝和，她就同意李娇儿把屋里的衣服、箱笼、首饰、家具全部带走，她一时聪明起来，拿“买良为娼”堵了虔婆的嘴，总算把两个丫头留下。李娇儿离开西门府当天，就收了张二官五两银子陪睡，然后张二官花三百两银子买她回去做二房。

西门庆咽气，吴月娘生下遗腹子孝哥，按照兰陵笑笑生构思，孝哥是西门庆再世为人。曾给官哥儿接生的蔡产婆不满吴月娘只给三两银子。她就说：怎么给大娘接生还没给小妾接生挣钱多？吴月娘悲惨地说：现在没法跟官哥儿那时比了，那时“当家的老爹在”。

吴月娘甦醒看到箱子大开，大骂玉箫。她骂得孟玉楼心里不舒服，对潘金莲说：“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孟玉楼心生去意。

吴月娘竟然没发现丢了银子，看来她箱子里银子很多，但吴月娘处理西门庆丧事又像手里没多少银子，她实在太小气太算计。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给她按七念经，隆重发送，写祭文、画遗像，西门庆死了，吴月娘能省就省。她心里还揣着一本帐呢！终于可以跟李瓶儿秋后算帐了！给西门庆念二七经，他的官僚同事、生前好友不得不来，何千户、刘太监、薛太监、周守备、荆统制、张团练、云指挥一起上坛祭。吴月娘请乔大户、吴大舅做陪。

这个过场走完，到了晚上，吴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的财物全部收进上房，丫鬟奶妈都跟来我使唤。把李瓶儿的灵床、画像抬出去“一把火烧了”！把李瓶儿房间“一把锁锁了”！ 吴月娘连给西门庆出殡日期都等不了，像抢命般“一把火+一把锁”，把西门庆宠妾、西门府长男的生母扫地出门，这就出尽吴月娘多年对李瓶儿的一肚子鸟气！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头一天就拿出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安排吊唁接待。西门庆死了，吴月娘总共拿出多少钱安排吊唁？小说家故意不写。我们只看到，西门庆棺材寒酸，发丧规格更寒酸。给西门庆念三七经后，吴月娘出了暗房，这会儿她该好好给亡夫念经吧？偏偏“四七就没念经”。这个动不动就请尼姑念经的嫡妻为什么不给丈夫念经呢？是吴月娘连念经的那点儿钱都心疼？还是她根本不想给西门庆念经？给西门庆画像也是轻描淡写：“吴大舅、吴二舅在卷棚内看着西门庆传影”，如何传？传成什么样儿？不知道。传下影来后，西门庆妻妾是不是对着画像哭拜祭奠想念夫君？一个字也没有。

西门庆给“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张竹坡评：“草草叙来，一事不少，却冷落之甚。”待到给西门庆出殡，小说写起来更用了些春秋笔法：“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请注意“也有”二字）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也请了报恩寺僧官起棺，（----请注意又有个“也”）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像吴道官长篇大套念李瓶儿的疏，而只有几句）偈文。念毕，陈经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下了葬。”

西门大官人的葬礼，凑凑付付，应应付付，敷衍了事，得过且过，根本没有大操大办气派。更可怜的，西门庆出殡，“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这就不再是吴月娘的事，是整个官场的事，世道人心的事。“样板戏”《沙家滨》有句名言“人一走，茶就凉。”其实早在几百年前，《金瓶梅》就写出：人一走，茶结冰了！《金瓶梅》把势利人生这道人心伤口，血淋淋裂开给大家看。

当初李瓶儿出殡，多么盛大、多么隆重！从省到县的官员，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唯恐找不到露面机会。西门庆出殡，他们不约而同集体缺席。势利世界，哪个傻瓜还来跟死人拉关系、套近乎？强梁社会，哪个傻冒愿来安慰孤儿寡母？世态炎凉，凉到骨髓。

这样的风气，西门庆在世时已有人对他说破。西门庆和夏提刑一起进京，住在夏提刑的亲戚家。夏提刑升了职位高权力小的京官，西门庆取而代之做提刑正千户，何太监侄子做副千户。何太监拜托西门庆关照他的侄子，请西门庆住到自己家，西门庆怕夏提刑见怪。何太监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衙门的戏就是这么唱，有权就是朋友，没权不打招呼。西门庆对别人这么唱，别人对他也这样唱。

好像也有个例外。西门庆出殡后，居然还有官员来西门府拜祭，拜祭者居然是堂堂蔡御史！他拿出四样奠仪，还送了五十两银子，说：“这个是我向日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我看到这个地方，就想，蔡御史是中状元读书读傻了还是吃错药呢？现在官员一听“西门庆”三个字，撤得比兔子还快，怎么御史倒上门送钱？再往下看，“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她想起如果西门庆活着，西门府何等热闹！何等有势！噢，我这才明白，原来，写唯一有点儿良心的官员，是为烘托见银钱才伤心思夫的西门庆的嫡妻！

吴月娘受封建礼教教养，她只能给西门庆守寡，当然也有夫妇情。第八十九回写“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吴月娘在西门庆坟前祭拜，说：“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拜完了，掩面痛哭。吴月娘对西门庆的感情是真实的，还真实得有点儿可怕。当她抱着孝哥给西门庆上坟的时候，竟想不到给西门府长男官哥儿顺便烧一串纸线！至和西门庆躺在一起的他的先妻陈氏、小妾卓丢儿、李瓶儿，那就更不在吴月娘的关心范围当中了。西门庆的先妻有亲生女儿，西门大姐还生活在西门府，吴月娘这个后妈，竟然想不到叫上西门大姐一起来给她的生母上上坟，烧烧纸。

吴月娘这个人，兰陵笑笑生写她，总是顺笔画出她在金钱上的算计，她的愚蠢和缺少温情。吴月娘是《金瓶梅》芸芸众生中，一直没有任何绯闻的所谓正派女性，但她就是比那几个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比如歹毒的潘金莲，放荡的李瓶儿，风流一日是一日的春梅，更不得西门庆的欢心，也不得读者的青睐。兰陵笑笑生在把握人物性格上，很高明。吴月娘在处理夫妻关系上，经常是笨拙的，愚蠢的，但是只要一涉及到金钱，涉及到财物，吴月娘的眼睛就会立即闪闪发光，办法都来了。

也是在清明节给西门庆上坟的时候，孟玉楼和李衙内一见钟情，经官媒说合，孟玉楼嫁给了李衙内。满街的看见说：“这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街谈巷议，指指戳戳说：“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

孟玉楼可以算是西门府里唯一正常的女人，怎么看西门庆身边似乎唯一正常的女人？张竹坡把她叫真正美人，我们后边讲，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