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第四讲】摘下功利性眼镜，无用也可以有大用

本集文稿 

【引 言】

各位听友，在上一个板块里，我们一起解读了尧追寻藐姑射神人的故事。接下来是逍遥游第三个内容板块，庄子与惠子关于有用和无用的讨论。

这里出现了庄子的老朋友惠施。惠施与庄子是老乡，他也是一位大思想家，是战国时候名家的创始人，惠施曾经在魏国为相，也是合纵抗秦的代表人物，但是惠施晚年在官场上失意，在辩论上又输给了后起之秀公孙龙子，于是就回到宋国隐居。在隐居期间，惠施和庄子成了至交好友。今人常常困惑，说庄子也没当过什么官，为什么对官场的事情那么清楚，或许是通过惠施了解的也说不定

在这个内容板块里，惠施举了两个例子来挖苦庄子，他说自己种出了一个超级大葫芦，大而无当，用来装酒水吧会垮掉，用来做葫芦瓢吧，谁也举不动；又说自己种了一棵大臭椿树，大的了不得，但是树干树枝都不成才，工匠路过，看都不看一眼。

惠施的意思，是说庄子的思想过于宏大，过于阳春白雪，根本没法在社会上应用，也没办法让人求个一官半职，养家糊口。

庄子是怎么回答的呢？我们先朗读一下原文，然后进入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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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读】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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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解读】

从这里开始全部在讨论用的问题。

惠子又叫惠施，也是跟庄子同期的一个大思想家。这段话的意思是惠施说魏王给了他一些瓠瓜的种子，也就是我们平常吃的瓠瓜，他种出来之后，结出了巨大的瓠瓜，他想把它用做盛水的容器，但瓠瓜不结实，一装水就破，又想劈开做瓢，但又没有足够的空间，整个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东西，所以他就把它摔地上摔碎了。惠施说的这些其实就是在讽刺庄子，讽刺庄子说的话都是大而无当，大而无用，庄子怎么回应他呢？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

不是大没有用，而是你不会用。 紧接着庄子举了一个例子，说宋国有一个家族特别善于做冬天能够让手不皲裂的药，这家人为什么会有这个药呢？因为他们家人长期是以冬天在水当中洗衣服为他们的工作，为了防止手皲裂，家里就找到了药方，这才得以维持家业。

有一个商人听说之后，想用100金买了他们的药方，这个家族就聚在一块讨论这个事，他们认为做洗丝绸的工作，一年只不过才赚几金，现在商人一下给他们100金，而且卖给商人后他们还能继续用这个药，是个很划算的事，于是就答应了。这个商人拿到这个方子后就去游说吴王，因为那个时候越国正在攻打吴国，而且到了冬天又基本上是水战，士兵手足皲裂得败血症而死的人不在少数。献药之后，吴王就封这个商人为将，大败越国。之后吴王还对他进行了封地、封王侯。

庄子就说同样的是一个药，有些人拿到这个药之后就能够封王封侯，有些人拿到这个药只能够混口饭吃。而惠施现在有装五石大小的瓠瓜，不把它当成一个大樽骑在上面漂游世界却担忧这个瓠瓜没地方放，这就叫作“有蓬之心”，意思就是惠子心里长草了，碰到好东西不会用。

我们有时候也是如此，比如说有些孩子本来是一个数学天才，有些家长却非要让他学钢琴，这就叫碰到大才不会用，同样我们有时候碰到人生的大欢乐也不会这么想，哪怕一天心中无事难道不应该都是大欢乐么？这就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有些人老是觉得自己的房子涨了才是个欢乐的事对吧？但财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如果它相对压缩一点，他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怎么到了大福分来的时候反而忧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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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 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lí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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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解读】

惠子又提一个事，他说他有一棵樗，也就是臭椿树，大家都知道香椿树和臭椿树的区别，香椿树的叶子可以吃，臭椿树是不能吃的，所以农民是比较讨厌臭椿树的。除此之外臭椿树的树干本身也很臃肿，里面的纹理不清晰，可能水分也特别大，不能够用来做木材。

“中绳墨”说的就是木匠用墨绳弹线，能够被木匠用墨绳弹线的就一定是可以用的好木材。“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这棵臭椿树的细枝也歪歪扭扭不能当作材料来用，它在路边立着，工匠看都不看它一眼，惠子毫不留情直接说道，庄周的话就像这棵臭椿树，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就大家都离开庄周，根本就不想理他。

虽然惠子所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但我觉得到现在为止能把庄子读懂的人极少，他确实没有到“臭椿树”的地步，不然为何还有那么多人都要来“臭椿树”底下待一待看一看呢？

说到这儿，庄子就问惠子见过狸猫吗？“狌”一般指的是黄鼠狼。他说猫都是曲着身子伏在下面，等待着敖：老鼠出现。为此它上蹿下跳，不管高低，毫无尊严，“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一不小心就被机关算中，再不小心就会掉入陷阱而死。这里在形容谁呢？到处求官的惠子！“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他当官的那条路不就是这样吗？当官是为什么？为求财， 然后“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一点自我都没有，很容易怎么样？很容易“中于机辟，死于罔罟”，谁知道前面有什么陷阱呢？

有一种巨大的牛，它非常大，大的像垂天之云，但是它能抓老鼠吗？它不能抓老鼠。但是你也不能说这牛没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 ，既然有这么一棵大树，但惠子竟然忧患它没有用，难道非得让这棵树像狸猫一样地到处“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东西跳梁，不避高下”才行么？非要让它活成像惠子那样急于求成、痛苦的样子吗？这话说的很狠，今天我们劝朋友还敢这么说话吗？恐怕不敢，你这样说人家肯定掰了，对吧？

“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何不把它种在“无何有之乡”？什么叫“无何有之乡？”“无”就是忘记、不依赖，“何有”：德行，也就是中国人一直提倡的美德，何不把它种在没有一切道德讹诈的地方？也就是真朴之地：什么束缚都没有的地方，一个无爱无恨的地方，周围没有东西打扰你，你就在旁边走来走去，累了就在底下睡一觉。这难道不是用吗？非得为你所用、追逐名利才行？

“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用害怕刀斧手来砍你，为什么要砍你？因为你有用。正面是用你，反面是把你当成用，一定要我们说那么透吗？正反皆可用，但是你自己在当中翻滚，可是不得自由。没有东西要来害这棵大树，因为它无所可用，没什么东西可用，因此它也就没有困苦。说到这儿就好像跟前面小知大知有一点有点矛盾，但是它跟“无待”内在的脉络是通的。其实他还是在讲那几种德行，第一种德行就是什么？就是那种上蹿下跳，不避高下，能够办这事儿那事儿的德性，这些终究是什么？终究只是棋局当中的一个棋子。但再进一步道德修养好了，能够定乎于内外，明白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外物，自己不为外物所困，这是第二种，再往后就是列子的修道的状态：驾驭天地的资源，自己无所匮乏，因而无所恐惧。最高的境界是什么？至人摆脱了自我的桎梏，神人摆脱了功业的桎梏，圣人摆脱了权力的桎梏，这些看起来是最没用的，如果有用的话岂不成了那个狸猫了？

我们可以做点总结：

第一条：大知小知是天壤之别。首先你要承认天地之间确实是有差别的，境界是有差别。

第二条：大用不用，贵在无忧。最大的用就是不用，“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把自己卷进去就是无德，能够不把自己卷进去，能够御乎六气之变，驾驭六气，能够使社会安宁，天道安神，这个才叫大用。贵在无忧，对个人来说它价值在哪？无忧。回顾一下我们这四五十年的生命体验，有几天是无忧的呢？本来还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所以听庄子也很痛苦的。

第三个：至知无为，天道无穷，最大的智慧就是无为，顺天道而行。顺天道而行，天道的演化就生生不息，个体的演化、社会的演化也都能够生生不息，境界无穷无尽，总能推陈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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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结】

好，各位听友，到这里，逍遥游的第三个板块的故事就到尾声了。

回顾庄子与惠施的对话，我们发现，惠施其实很敏锐，也很鸡贼。以他的水平，应该很清楚，用有没有用来权衡世间万物，是非常可笑的。艺术有用吗？花花草草有用吗，星星有用吗、太阳有用吗？如果没有太阳，人类都不会存在，还去评价谁呢，吃饱了撑的。

所以，用功利主义来评价一切，是一种完全自我中心的、极其短视的做法，傲慢、愚蠢。

如果说自然界无法评价，那么人自己的事情可不可以评价呢？哲学有没有用，读书有没有用？前些年有人叫嚣着哲学死了，读书赚不到钱，今天呢，大家又发现，没头脑真可怕，心态不好走不远，于是，大家又来恶补知识，提升修养。这个弯路拐的，我看着都觉得紧张。

如果用道家的眼光看，人生是一个整体，健康、学识、修养、心态、思维方式、洞察力、决能力，其实是一体的，这个整体的系统运作好了，也就是传统文化所说的修身，那各种目标都有可能实现。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工具来使。

我想特别多加一句：给别人做牛做马不好，给自己做牛做马也不好。

所以庄子就告诉惠子，如果把功利当成人生的唯一价值，那人的精神世界就扭曲了，哪儿有利益，就往哪儿奔，可以说毫无道德观念可言，如果这样做下去，可能连基本的安全底线都会失守。所以庄子说，这种状态，就好像是一只野猫，“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从我们今天来看，庄子对人们功利主义的困局看得很通透，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人们都希望依托某种特长，是自己有用。但是越是有用，就越是被用，一旦情况变了，这个特长没用了，就要鸟尽弓藏，这就是把活生生的人生打造成死工具的悲哀。

相反来讲，内心洒脱一点，就好像庄子比喻说，骑着大葫芦悠游江湖，在大椿树下乘乘凉，歇歇脚，倒有可以让人的心灵得到安逸和放松。我们辛辛苦苦追逐这个追逐那个，勾心斗角，蝇营狗苟，本来想要的，不还是内心的安宁和愉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