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7王莽给太子王临设立教师四人、宾友四人,都支国务官(大夫)薪俸。任命前大司徒(三公之一)马宫等,分别担任“师疑”“傅丞”“阿辅”“保拂”,称为“四师”(马宫“师疑”、宗伯凤“傅丞”、袁圣“阿辅”、王嘉“保拂”)。任命前宫廷秘书长(尚书令)唐林等,当“胥附”“奔走”“先后”“御侮”,称为“四友”(唐林“胥附”、李充“奔走”、赵襄“先后”、廉丹“御侮”)。又设立“师友”一人、“太子随从”(侍中)一人、“议论官”(谏议)一人、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每一经设“大宗师”(祭酒)各一人。共九人,都支领部长级薪俸。
8 王莽为了增强政府的号召力,广为征召天下知名的儒家学派知识分子。
首先,派钦差大臣,带着皇帝的诏书、印信,乘坐四匹马的安车(可以坐下的车辆),前往彭城(江苏省徐州市),迎接龚胜(参考公元二年)担任“师友”及“大宗师”。钦差大臣跟郡长、县长、县政府高级官员、乡村教育官(三老)、德行官(行义)、学校学生(诸生),有千人以上,涌到龚胜住的街巷,宣读诏书。钦差大臣打算教龚胜亲自出来迎接,于是,站在门外久等。龚胜声称他病情沉重,把床放到卧室门西侧,南窗之下,头向东方,身穿官服(孔丘有病时,有人来探望,就是这种装束。龚胜跟王莽同是儒家,所以也事事崇古)。钦差大臣无可奈何,只好到床边把皇帝诏书跟“师友”及“大宗师”的印信交给他,把四匹马驾的安车拉到院子里,向龚胜致意说:“圣明的新王朝政府,没有一天忘记先生。制度的厘定,还没有完成,等待先生主持。请教你,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使国家太平?”龚胜回答说:“我一向愚昧,加上年纪老迈,而又身染重病,命在旦夕,如果随阁下上道,一定死在中途,对谁都没有万分之一的益处。”钦差大臣为了要他愉快,勉强要把印信佩戴到他身上,龚胜坚决推辞。钦差大臣只好奏报,说:“现在正值盛夏,天气酷热,龚胜病势,逐渐好转,是不是可以等到秋季动身?”王莽下诏允许。
钦差大臣每隔五天,就跟郡长一同去问候龚胜起居饮食,并告诉龚胜的两个儿子跟学生高晖说:“政府这么虚心地用封爵跟采邑,等候龚先生前往首都。龚先生虽然身患疾病,但应该移住在政府驿马车站官舍,表示确有应征进京的诚意,这样做将为子孙后代,留下庞大的家产(指封爵及采邑)。”高晖等把钦差大臣的话,转告龚胜。龚胜发现已不可能逃避,对高晖等说:“我接受西汉王朝政府的厚恩,无法报答,而今年已衰老,随时都会埋入地下,岂可以一身而侍奉两个姓?将来如何面对故主?”吩咐他们准备后事,说:“衣服只要能包住身子就够了,棺材只要能包住衣服就够了。既葬之后,绝不可以跟时下流行的风俗一样,再翻墓土,种植柏树,或建立祠堂。”交代已毕,便闭口不进饮食,历时十四日而死,年七十九岁。
龚胜用死亡拒绝当权分子的官爵,情操之高,千载之下,仍怀景慕。俗云:“烈妇易,节妇难。”对抗压力暴力易,对抗万人称羡的荣华富贵难。中国传统社会中,知识分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官,试看迎接龚胜的场面,可说新政府已抛出最鲜美的钓饵,而且很有把握的预测对手定会上钩。看惯了太多的大言不惭、声震屋瓦的高风亮节之徒,一旦富贵逼面,立刻改变立场的节目。深感龚胜为我们立下千古尊严的榜样。
然而龚胜的基本观念,使我们惋惜,儒家学派“君尊臣卑”的毒素,已孕育下怪胎,那就是:只效忠于一个姓。后来更变本加厉,只效忠于一个人。龚胜的论点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其一,他宣称西汉政府对他有厚恩,事实上西汉政府对他并没有厚恩,如果用官爵来衡量,则他的官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特级国务官(光禄大夫)。其二,如果立场建立在“厚恩”上,新政府的“厚恩”超过西汉政府百倍。其三,西汉政府既然待他那么好,在西汉政府危险时,他为什么竟然明哲保身,一逃了之(参考二年)?所以,“一身侍奉二姓”才是他不肯复出的重点。儒家系统鼓励并认定,知识分子跟牧场中的猪羊一样,只要烙上张家记号,便永远是张家家畜;烙上李家记号,便永远是李家家畜。胆敢不以某人的家畜自居,便立刻受到其他家畜攻击。久而久之,很多人遂养成一种被主子豢养的情结。眼目中只有那个主子,而把国家民族,放到脑后。为了自尊或心理平衡,还一口咬定:主子就是国家民族。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自称:“我就是国家。”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这种被豢养的情结,却指着主子叫喊:“他就是国家。”于是演变成政党跟政府不分,政府跟国家不分,国家跟民族不分,脑筋混沌得像一罐糨糊。
我们对龚胜充分尊敬,尊敬他为他的理念牺牲。但我们却从他身上,发现愚民政策的后果,而这正是统治者所盼望的。要想突破这层有两千年工夫的魔障,需要更大的努力。
9当时,有志向德行的知名之士,还有琅邪(山东省诸城市)人纪逡,齐郡(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人薛方,太原(山西省太原市)人郇越、郇相(郇,音xùn【旬】),沛郡(安徽省淮北市)人唐林、唐尊,都以深明儒家学派经典,行为端正,受到世人尊敬。纪逡、唐林、唐尊,都在新王朝政府供职,被封侯爵,大富大贵,历任部长级高级官员。唐林不断上书提出建议,忠直刚烈。唐尊则穿着破衣服跟磨透了鞋底的鞋子,假冒清高,享受虚名。郇相是太子王临的四友之一,逝世后,王临派人送去入殓时的寿衣,郇相的儿子,手攀棺木,誓死拒绝,说:“老爹死时,曾有遗言:‘对教师或宾友们的馈赠,不可接受。’而今,皇太子(王临)自称是我家老爹的朋友,所以不能例外。”首都常安知识分子,一致称道。
新政府派出四匹马拉的安车,前往迎接薛方,薛方通过钦差大臣推辞说:“伊祁放勋、姚重华,高高在上,仍有巢父、许由等一些平民朋友。而今,圣明的主上,正在宣扬伊祁放勋、姚重华的盛德,而小臣愿坚守箕山,不再入世。”(传说故事,巢父,黄帝王朝人;伊祁放
勋曾打算把元首的宝座让给他,巢父拒绝。许由,也是黄帝王朝人;伊祁放勋也曾经打算把元首宝座让给他,许由逃到箕山【河南省登封市东南】。伊祁放勋又征召他当宰相【九州长】,许由认为是一种侮辱,跑到颍水那里洗净他的耳朵)钦差大臣奏报,王莽喜爱这番说辞,不再勉强。
10最初,隃麋(陕西省千阳县)人郭钦,当南郡(湖北省江陵县)郡长;杜陵(陕西省西安市东南)人蒋诩,当兖州(山东省西部)州长(刺史),同时以廉洁正直,闻名于世。王莽代理西汉王朝皇帝时期,二人都被以患病的理由,免职,回到故乡,闭户不出,在家逝世。
西汉王朝十三任帝(哀帝)刘欣跟十四任帝(平帝)刘箕子在位期间,沛郡(安徽省淮北市)人陈咸,由于通晓法令,担任宫廷秘书(尚书)。王莽辅政,大举更改祖宗所定的制度,陈咸心里反对。等到何武、鲍宣被诛杀(参考三年),陈咸叹息说:“《易经》说:‘抓住机会,立即行动,不要等到天晚。’我可以走了!”即提出辞呈。王莽当了新王朝皇帝后,征召陈咸当司法部副部长(掌寇大夫)。陈咸声称有病,不肯接受。当时,他的三个儿子陈参、陈钦、陈丰,都在新政府供职,陈咸教他们全都辞职回家,闭门不出,不跟外界来往。逢到祭祀,仍用西汉王朝规定的日子。人们问他缘故,陈咸说:“我祖先怎么知道新王朝祭祀日子?”把家中所有的有关法令的书籍,都藏到墙壁之中(胡三省注:“按,公元前八年,陈咸因淳于长案件,被放逐回乡,忧愁过度逝世。本年所述的陈咸,取自《后汉书·陈宠传》。二陈咸虽同是沛郡人,而各是一人。”按:两个人同名同姓,同一郡县,同一时代,同在中央政府,同任高官,而所有记录又从无任何分辨,二人应是一人的可能性最大。《后汉书》是陈宠在东汉王朝阔了之后的作品,追述祖先往事,坚持陈咸用西汉王朝祭日,比忧虑过度而死,对自己的仕途,要有利得多)。
另有齐郡人栗融、北海郡(山东省昌乐县东南)人禽庆、苏章,山阳郡(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人曹竞,也是儒家学派的知识分子,辞去官位,脱离新政府。
班固曰:
从春秋时代各封国部长(卿)、国务官(大夫)到西汉王朝的宰相、将领、著名大臣,为了保护自己的荣华富贵,而丧失了立身处世原则的,多不胜数。所以,节操纯洁的人士,至为可贵。然而,大多数只能约束自己,不能影响别人。王商(非王家班)、贡禹的才干,超过龚胜、鲍宣,但用死坚守立场,龚胜要高一等。用诡诈言语,达到忠贞目的,薛方的行迹相近。郭钦、蒋诩,跳出污秽,跟纪逡、唐林、唐尊,完全不同。
11本年(一一年),黄河流域各郡,蝗虫四起。
12黄河在魏郡(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决口,清河郡(河北省清河县)以东好几个郡,洪水成灾。最初,王莽深恐黄河淹没元城(河北省大名县东北)王姓皇族祖宗坟墓(王莽曾祖父王贺以下,坟墓都在元城)。稍后黄河向东泛滥,元城没有水患,遂决定不加堵塞。
资治通鉴原文
莽为太子置师、友各四人,秩以大夫。以故大司徒马宫等为师疑、傅丞、阿辅、保拂,是为四师;故尚书令唐林等为胥附、奔走、先后、御侮,是为四友。又置师友、侍中、谏议、《六经》祭酒各一人,凡九祭酒,秩皆上卿。遣使者奉玺书、印绶、安车、驷马迎龚胜,即拜为师友祭酒。使者与郡太守、县长吏、三老、官属、行义、诸生千人以上入胜里致诏。使者欲令胜起迎,久立门外。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拖绅。使者付玺书,奉印绶,内安车、驷马,进谓胜曰:“圣朝未尝忘君,制作未定,待君为政;思闻所欲施行,以安海内。”胜对曰:“素愚,加以年老被病,命在朝夕,随使君上道,必死道路,无益万分!”使者要说,至以印绶就加胜身;胜辄推不受。使者上言:“方盛夏暑热,胜病少气,可须秋凉乃发。”有诏许之。使者五日壹与太守俱问起居,为胜两子及门人高晖等言:“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晖等白使者语,胜自知不见听,即谓晖等:“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胜因敕以棺敛丧事:“衣周于身,棺周于衣。勿随俗动吾冢、种柏、作祠堂!”语毕,遂不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七十九矣。
是时清名之士,又有琅邪纪逡,齐薛方,太原旬阝越、郇相,沛唐林、唐尊,皆以明经饬行显名于世。纪逡、两唐皆仕莽,封侯,贵重,历公卿位。唐林数上疏谏正,有忠直节。唐尊衣敝、履空,被虚伪名。旬阝相为莽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使裞以衣衾,其子攀棺不听,曰:“死父遗言:‘师友之送,勿有所受。’今于皇太子得托友官,故不受也。”京师称之。莽以安车迎薛方,方因使者辞谢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今明主方隆唐、虞之德,小臣欲守箕山之节。”使者以闻。莽说其言,不强致。
初,隃糜郭钦为南郡太守,杜陵蒋诩为兗州刺史,亦以廉直为名。莽居摄,钦、诩皆以病免官,归乡里,卧不出户,卒于家。哀、平之际,沛国陈咸以律令为尚书。莽辅政,多改汉制,咸心非之;及何武、鲍宣死,咸叹曰:“《易》称‘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吾可以逝矣。”即乞骸骨去职。及莽篡位,召咸为掌寇大夫;咸谢病不肯应。时三子参、钦、丰皆在位,咸悉令解官归乡里,闭门不出入,犹用汉家祖腊。人问其故,咸曰:“我先人岂知王氏腊乎!”悉收敛其家律令、书文,壁藏之。又,齐栗融、北海禽庆、苏章、山阳曹竟,皆儒生,去官,不仕于莽。
班固赞曰: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节之士,于是为贵;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王、贡之材,优于龚、鲍。守死善道,胜实蹈焉。贞而不谅,薛方近之。郭钦、蒋诩,好遁不污,绝纪、唐矣。
是岁,濒河郡蝗生。
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先是,莽恐河决为元城冢墓害;及决东去,元城不忧水,故遂不堤塞。
功名利禄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众生像! 虽然柏杨先生评价龚胜的话很有道理,但是毕竟是从现代的角度出发!在脑子里面已经把君主这个概念固化了!对柏杨先生而言,君主是落后制度的首脑,看着那么多历史,他的那个位置对于增强他的智慧来说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只知道享受的家伙而已! 但是对于从小就被教育忠君的人来说,感觉已经被封印进了二维世界,想要打破这个纬度,进入立体的三维世界真的是非常难的!所以个人觉得龚胜就可以说是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极限,还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柏杨对龚胜评价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