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贵妇情人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西门庆的贵妇情人，西门庆叫她是“老太太”，她是王招宣府诰命夫人林太太。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写西门庆和林太太勾搭成奸的过程。似乎是寻常通奸的过程写得极有层次和深意。西门庆接受妓女郑爱月的主意，派玳安找到文嫂，联系上了王招宣府的贵妇人林太太。头天晚上西门庆住在李娇儿房间，妓女出身的李娇儿成了西门庆养精蓄锐准备大战林太太的休养前站。崇祯本点评“若在金莲房中，怎得精神培养？”

第二天傍晚西门庆借在谢希大家吃酒逃席来会林太太。这位贵妇住在暗寓女性生殖器的“扁食巷”，西门庆经过文嫂牵引从后门进了招宣府。“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使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爷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硃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这段描写多么有讽刺意味。可畏的战神肖像成了给后世淫妇把门瞭哨的门神。

西门庆观看节度使家的气派，节度使家贵妇在帘内悄悄查看她的情史上新入幕的人物：林太太“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头戴白段靖忠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一见满心欢喜。”林太太帘子后“面试”合格，借口对文嫂说，她出来见客会“羞答答”，请西门庆直接进内室，似乎客人进她的内室她就不害羞了。这个举动的暧昧意味非常明显，这个半老徐娘的贵妇人，她哪儿是“羞答答”？她就是想尽快进入正题，男欢女爱的“正题”。

按社会习俗，即使市井人家待客，也得把客人让在客座，仆人先上茶，比如西门庆到富商遗孀杨孟氏也就是后来的孟玉楼家，就是进入“三间倒座客位”坐下，小厮奉茶后，才听到杨孟氏环珮叮咚从内室走出来。像邠阳王这样的大官宦人家怎能允许男客直接进入女主人带绣榻的卧室？而林太太她就这么做！

西门庆进入林太太内室，“但见帘幕垂红，地屏上毡毺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袖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段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颧白绫高底扣花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淫乱的菩萨。”

清河县开生药铺的主儿，哪儿见过这种高官家庭？哪儿见过这种富贵阵势？哪儿见过这种朝廷贵妇？尽管这个女人比西门庆大好几岁，尽管这个女人是残花败柳，西门庆还是要把这个老女人搞到手！西门庆“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西门庆经常在西门府、在清河县各种妓院叫这个女人、那个女人“我的儿”，接受她们的磕头礼拜，现在他放下身段，叫着“老太太”，对着林太太，下跪磕头。

即使这一男一女都是在床上占尽春光，初次见面也不能不先找点话题。文嫂到底是林太太多年马泊六，她熟练地提出因为西门“老爹”掌刑名，也就是掌握整个山东的治安权力，林太太有事相求。林太太说，她的儿子王三官受人引诱“在外飘酒”----不说嫖娼说飘酒----她几次想到衙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什么叫“又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这就是林太太了。光明正大地到官府告状有失先夫名节，约陌生男人来家上床倒成维护家族声誉！崇祯本点评者看到“名节”二字点评了四个字“直欲呕死”。

这样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儿说完，几杯“色媒人”美酒落肚，这两个人先是眉目传情，搂搂抱抱，后来干脆上床，“酒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西门庆来拜访贵妇之前已经带着他的性爱十八股武器，所谓淫器包，“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到了清晨，文嫂开后门，玳安琴童牵马，西门庆踏着一天霜气回家。

因为有了和林太太的“春风一度”，西门庆第二天到提刑所升堂，果然按林太太要求派人抓起引诱王三官嫖院的人，结果查出孙寡嘴、祝日念、李桂姐、秦玉芝、小张闲等许多人。西门庆提笔把他的结义兄弟孙寡嘴、祝日念，有的版本叫祝实念，和他的婊子李桂姐秦玉芝抹掉，只抓小张闲等光棍，抓来后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哀声恸地。然后把他们放了。

几个光棍从提刑院出来分析形势，他们说了几句市井经典：“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断定他们挨揍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西门庆包庇他的朋友和婊子，专门拿几个倒霉蛋顶缸。几个光棍到王招宣府敲诈王三官，在林太太指点下，王三官跑到西门府求情。

兰陵笑笑生忙里偷闲，皮里阳秋又写西门府客厅挂着米元章亲笔写的“承恩”牌匾，小说调侃“似有邵清而宁之貎”，王三官捧着五十两银子礼帖下跪求情，西门庆口称“贤契”答应帮忙，归还礼帖，立即派人把正在招宣府吃喝的五个光棍抓来，大张旗鼓地，其实是做张做势要给他们上拶子，吓唬他们以后不得骚扰王三官，“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眼睛一眨，西门庆变成他的情敌王三官嫖妓院的保护伞了。

吴月娘问西门庆，来求情的王三官是什么人？西门庆说是跟李桂姐相好的“不肖子弟”，“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吴月娘说：“你不曾溺胞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把西门庆挖苦得无话可说。

吴月娘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王三官的老娘已经成了西门庆的新情人，就是她利用情人便利，指点儿子认西门庆干爹，使西门庆“嫖史”又增添嫖贵妇的一页，又掀开新“光彩”一页：干爹干儿玩同一女人李桂姐。这段喜剧从邠阳王府前门开演：西门庆到招宣府赴席，进入五脊五门、重檐滴水、菱花隔厢的大厅，正面是御赐牌额“世忠堂”，两边门对“启运元勋第；山河带砺家”，王三官礼请西门庆进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玉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得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

西门庆“请太太转上”要行礼，两个人推让半天“平磕了头”，西门庆因为有床上的功劳，和招宣府贵妇人平起平坐了。他补送林太太生日贺礼“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段袄，翠蓝拖泥裙”。西门庆玩女人必须掏钱的规矩又在招宣府兑现，玩女人同时展示权势的规矩也在招宣府兑现。林太太叫儿子给西门庆行磕头礼拜老爹：“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兰陵笑笑生来了两句诗调侃这个场面：“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王三官请来唱曲招待“义父”的小优儿，一套《新水令》把王三官的亲娘和义父干了什么事给唱了出来：“翠帘深护小房栊，滴溜溜玉钩低控”，“转秋波一笑中，透灵犀两情通”，“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惜匆匆”，大家听听，这是唱流行歌曲？还是描绘林太太和西门庆的私情？好像是，又好像不完全是。

兰陵笑笑生擅长运用俗曲促进小说情节的发展，描写人物，不过这对男女哪儿是唱词里形容的娇嫩小鸟儿“一对雏鸾娇凤”？他们是鸟类中最淫贱的“一对花鸨老鹞”。听众朋友可能联想不到，潘金莲的出身，正是王招宣府，也就是林太太家。郑爱月向西门庆介绍林太太时，说她不上四十岁，估计是替林太太瞒了岁数，我们就算林太太四十岁，那就比西门庆大八岁，比潘金莲大九岁，潘金莲九岁卖到王招宣府时，林太太恰好是招宣府的当家太太。潘金莲到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抹粉施朱，这套搔首弄姿的作派，学的哪个，正是林太太。

林太太卖弄风姿的习气，深深影响了潘金莲，对潘金莲终生的爱好性情起相当大的作用。人生相处不相逢，世界何等的小，兰陵笑笑生细针密线编织人物关系网，真是一环扣一环。

我至今记得1989年我到北京大学请吴组缃先生给我的专著《聊斋志异创作论》题写书名，吴先生提醒我，要注意《聊斋志异》一篇不太著名的篇章《夏雪》。蒲松龄这篇晚年的作品写到社会风俗和称呼的变迁时说：至于缙绅之家称太太，唯《淫史》中有林、乔耳。意思是说：原来只有官僚家庭的妇人可以叫“太太”，缙绅家庭的女人叫“太太”，只有《金瓶梅》里的林太太和乔太太。

乔太太是跟官哥儿结娃娃亲的乔大户的婶娘，那个自吹养大当今东宫娘娘的白发苍苍的乔五太太。林太太就是西门庆在王六儿之后又一个奇葩情人。蒲松龄把《金瓶梅》叫成是“淫史”，淫乱的历史。林太太确实是西门庆淫史中登峰造极的人物。她通过奸情跟西门庆发生联系。这是赤裸裸的奸情，和“爱情”没有一丝一毫联系，却跟权势、财富、社会风俗相依相存，成为描写明代社会时尚的一道特殊“风景”。

西门庆跟贵妇林太太勾搭成奸，跟他再次利用职权瞒天过海处理案件联系到一起了。西门庆做提刑副千户，初出茅庐第一案就是应伯爵替韩道国讲情，西门庆把犯叔嫂通奸罪、按律应该判绞刑的王六儿免提到案，把被告韩二释放，把几个捉奸的原告打得血肉模糊。这一次，林太太要求西门庆惩罚教唆儿子“飘酒”实际是嫖娼的人。提刑所到丽春院抓人，西门庆预先把跟他相好的妓女李桂姐还有可能是李桂姐姐妹的秦玉芝，西门庆的结义兄弟祝日念、孙寡嘴的名字抹掉，只抓小张闲等几个闲汉。这是西门庆利用职权一箭双雕，既讨好“老太太”情人林太太，又警告一再背叛他、愚弄他的李桂姐。

李桂姐是西门庆梳弄的，每个月二十两银子长包，李桂姐却为了多挣些银子私下接客，似乎她跟年龄相仿的王三官情投意合。三官妻的娘家人从东京派捕役抓李桂姐，李桂姐骗西门庆如果跟王三官沾一沾身，就长疮烂掉。西门庆允许她躲进西门府，逃脱东京抓捕，而就是住在西门府，李桂姐也以这个那个做生日的理由回去接客。西门庆似乎大人大量，一直对李桂姐睁一眼闭一眼。

西门庆新宠郑爱月为了夺取西门庆身边第一婊子的位置，秘密地告诉西门庆，李桂姐仍然跟王三官打得火热，每个月三十两银子长包。堂堂西门千户出二十两银子包李桂姐，纨绔子弟竟然出三十两银子跟他竞争，大概就是这三十两银子深深伤害了西门大佬的情怀，才决定教训他们。郑爱月给西门庆出报复王三官的主意，建议先把王三官的娘林太太搞到手，再把王三官的妻子搞到手，而林太太要求西门庆处置引诱儿子的人。

郑爱月给西门庆出主意时再三叮嘱：不要把我给你出主意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应伯爵。西门庆果然没有告诉应伯爵。消息灵通的应伯爵第一次消息闭塞感到很失落，在西门庆帮助王三官搞定小张闲之后，应伯爵找上门来直接问王三官的事，告诉：李桂姐吓得睡倒了。

西门庆跟他装聋作哑，一会儿说可能是周守备拿人，一会儿说，可能是京城提人，被应伯爵当场戳破后故意假门假式地说：“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应伯爵说：你怎么连我也瞒起来了？既然是提刑所拿人，怎么能走了祝麻子和老孙？接着，直接把西门庆这样做的效果揭出来：你这是“打着绵羊驹驴战”，叫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接着就表扬还是哥，您西门庆智谋大见的多。这时，西门庆才拿出王三官拜见的帖炫耀了一番。

应伯爵对西门庆说了句山东土话，他说西门庆这次是“打着绵羊驹驴战”，什么意思？驹驴，并不是毛驴的幼崽，而是山东对山羊的称呼，“打着绵羊驹驴战”，意思就是：打着绵羊叫山羊害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杀鸡儆猴。这句俗话，戳穿了西门庆虚张声势的官场行为，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私利，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他个人的淫欲。

中国古代市民文学，特别是《三言》《二拍》中有不少案件，我还没有在其他的小说里找到如此不同凡响又令人喷饭的案件。《金瓶梅》这些像蜘蛛网一样扯罗的人事关系，这些细致微妙的人情描写，这些联着红灯区的官场内幕，真是看得叫人头皮发麻。

文明繁盛的北宋王朝为什么那么快就败落下去？就是因为这个王朝的大部分官僚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不是力振斯文扶新政的欧阳修，不是虽然政见不同却都为民请命、为民办事的王安石和苏轼，甚至也不是一曲新词酒一杯的晏殊，而是一群满脑门子私利的无耻之徒。非常有代表性的西门庆，这个掌管刑名的五品官，则是满脑门子私利再加上满脑门子私欲。

我们说《金瓶梅》是部伟大的世情小说，首先就在于它成功塑造了西门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典型人物。西门庆是个利用职权谋私的贪官，是个巧取豪夺的奸商，他更是一道古代文学描写男女问题的奇特风景。西门庆不追求什么爱情，只追求低级的、畸形的“享受”，同时满足他变态的恶霸心理，我们下次讲红罗帐里的奴隶主。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