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精制版45】亚历山大·基：《修辞奥秘》| 阿拉伯世界的《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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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文稿 

你好，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请到了斯坦福大学阿拉伯文学与比较文学副教授亚历山大．基。他将带我们一起读的是古代伊斯兰学者阿卜杜．卡希尔．朱尔吉尼的名著《修辞奥秘》。这部诞生于十一世纪的诗学经典，它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堪比《文心雕龙》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而作者朱尔吉尼伊斯兰知识界中的影响，也堪比康德在欧洲思想史上的影响。

一，为什么《古兰经》会如此动人？

大家好，我叫亚历山大·基，在斯坦福大学教比较文学。我主要研究阿拉伯语言文学，特别是一千年前的古代阿拉伯语言文学。

我们在阅读一首诗的时候，思绪会不由自主地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情感也会因此产生波动和起伏。为什么好的诗歌可以带我们走进不同的世界？为什么这些句子能打动读者和听众、让他们身临其境？十一世纪的时候，一位波斯语法学家就曾试图探究诗歌何以动人的奥秘。

但最初引发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的，却不是诗歌和艺术本身，而是影响了阿拉伯世界此后一千年发展走向的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在朱尔吉尼的时代，伊斯兰教正逐步传播开来。穆斯林的学者为了证明《古兰经》的奥秘，开始更系统地研究这部经书，希望使不懂得阿拉伯语的人也能欣赏它。对于《古兰经》为什么那么重要，不同的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说法。有些穆斯林学者认为是因为《古兰经》准确地预言了未来的许多事情。

但有些学者提出了另一种说法：《古兰经》所以重要，是因为真主以巧妙的修辞撰写《古兰经》，而这巧妙之处是人类无法复制的。这种想法推动了当时语言学的发展。为了解释《古兰经》修辞的奥妙之处，许多穆斯林的学者开始对语言进行了各种分析。有些学者把研究的焦点从《古兰经》延伸到其他诗歌，希望了解语法与美感的关系。朱尔吉尼的这部著作《修辞奥秘》就诞生于这样的背景中。

其实我们对朱尔吉尼的生平所知甚少。朱尔吉尼之所以有这个姓氏，是因为他来自朱尔坚，也就是如今里海南岸、伊朗境内的戈尔甘。他生活在十一世纪，1078年去世。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朱尔坚位于阿拉伯帝国繁荣富饶的中心地区。当时阿拉伯帝国已经分裂成多个政权，不过朱尔坚地区仍然文化昌明、欣欣向荣。朱尔吉尼写这本书时，阿拉伯的知识分子与学者都像他一样用阿拉伯语写作。他在当地说波斯语，但写作的时候用阿拉伯语。

语法是当时知识界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语法学家采取描述性的方法，意在找到语言有意或无意间共同遵循的规则。朱尔吉尼研究了他认为的最美的语言，那就是诗歌。有些诗歌不太重要，很容易可以忽略过去。但有的诗歌就很严肃、很经典，大家都很喜欢，觉得没有比它更好的了。当时的诗歌很像现在的电视、电影。想想电视和电影对我们如今的知识界和大众文化有多大影响，你就不难理解诗歌在当时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二，为什么诗会如此美妙？

朱尔吉尼如何解释诗歌的美妙之处呢？他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考虑：一是诗想要表达的想法或理念；二是用来表达这些理念的词汇；三是将这些词汇连缀成句子的方法。有时候，大家可能有着同样的想法或理念，表达出来却会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比如《古兰经》，人们可以重新复述其中的故事，但读者只有在原文中才能感受到真主的奥妙。所以，朱尔吉尼觉得诗歌之美不在于它说了什么，而更在于它怎么说。他更关注的是词汇的选择与句子的结构。

朱尔吉尼认为，人在阅读诗歌的过程中，对其阅读体验产生最大影响的，大概是句子中单词的顺序。句法结构会影响你的思维，也会在你脑海中重新调整事物与事物产生关联的过程。比如这句话：“这只狗在屋子里。”读这句话的时候，你的脑子会试图消化所有这些信息。听到“这只”，你就会想：“嗯，这是特指什么东西。”听到“狗”，你就会想：“哦，原来是一只特定的狗。”然后你会猜测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如果一个句子很简洁明了，比如说，“这顶帽子挂在墙上”，那记下来留给你遐想的空间就不多了，因为它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

而在朱尔吉尼看来，诗歌的语言之所以特别出众，就在于它能引发人的思考，给人以想象和重构的空间。他在《修辞奥秘》中这样写到：

“语法知识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是普遍的常识，这不是通过思想而推论出来的，也不需要反思。一个人知道主语在主语的位置，宾语在宾语的位置……并不会让他比别人更有知识。毕竟这也不需要敏锐的思辨能力和聪慧的智慧。相反，需要运用智力的情况是：当我们看到一句句子，它以象喻的方式来传达其意义。……如法拉兹达克所说：‘如雷贯耳的名声滋润了他的骆驼’等等诗句。我们必须以微妙的方法作分析，考虑其中细微的差别，才能辨别出这一句的主体。可以说，并不是因为我们了解语法，才会衍生出这样的句子。反而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句子，所以我们才会有语法。”（中文版撰稿人自译）

“如雷贯耳的名声滋润了他的骆驼”这样的句子很容易就会引起人的注意，接下来人们就会想：为什么“名声”可以充当句子的主语，可以“滋润骆驼”？单词与单词之间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在朱尔吉尼看来，诗歌的语言之美跟句子的结构很有关系，因为句子的结构可以影响词汇的意思。这里他关心的不是每一个词本来的意义，而是单词放在句子里意义的变化。

他在书里举了一句比喻句为例：“清晨的缰绳攥在北风手里。”我们得花点时间仔细想想才能想明白这个比喻在说什么。比如你会想：“清晨”怎么会有“缰绳”？“缰绳”让我们就联想到一匹马在奔驰的模样，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想到清晨的到来就好像马匹一样驰骋。早晨的光越来越亮，就好像骏马越跑越近。

接着，当我们读到“攥在北风手里”,我们可能会有疑问：“北风没有手哎。”我们或许会这样解释：“用手拉缰绳”的动作其实就是“北风”牵引着太阳，让晨光像马一样奔跑着映入眼帘。用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到：读者在读这行文字的时候，大脑会不停地运转来理解这个比喻。就算是“我的爱人就像朵红玫瑰”这种比喻，读者的脑袋也必须运转起来。在朱尔吉尼看来，正是大脑的运转与理解让语言如此美妙。

虽然朱尔吉尼认为诗歌之美多多少少在于其意思表达的曲折，以及这种曲折所引发的读者的思考。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诗必须要写得艰深晦涩。

语言之美在于既不过于复杂、也不过于浅显。如果仅仅用简单的语言在读者心中勾勒出简单的意象，那么语言就会了无生趣。但同时，他也不希望诗句太过复杂，把读者难倒。诗歌的美意味着将二者相融合，在复杂与简洁之间取得平衡。能最好地平衡这二者的语言就是最优美的语言。不论是《古兰经》，还是谈论美酒佳人的诗歌，标准都是如此。

现在的人对于什么造就了诗歌语言之美有着不同的解释：有些人会把诗歌的语言表达力量神秘化，认为这其中的机理非常微妙，无法言说。但有些人却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解释的过程，我们可以通过比较系统的语言学和修辞学方法分析出诗歌何以如此动人。《修辞奥秘》的立场比较接近后者，它以近乎科学的方式分析了好诗的标准。他把这个标准分门别类，先后分析了谐音、押韵、比喻等修辞技巧，又再把比喻细分为不同的类别，解释了比喻的各种使用的方法。就像物理学家希望得出关于自然规律的理论一样，朱尔吉尼希望在语言上面找到类似的规律。

就像物理学家们经常会想，某个方程式是不是简洁优美地解释了某个物理学现象，朱尔吉尼也经常用这种思路去思考语言学层面的东西。他总是在想，我们能不能找到某种科学准则、然后依据这种科学准则，我们就能参透那些既理性准确、又优美简洁的人类语言的机制呢？他觉得，如果能做到，那么这会是最成功的科学成就。最终，朱尔吉尼找到了这个答案。他说，一个读者之所以会觉得语言很美，一是因为这段语言文字中所选用的词汇，二是这些词汇的特定的排列顺序。诗歌就是这样来打动人的。

但《修辞奥秘》不只是一部语法书，它还是一本文学评论，同时也是一部优美的诗歌选集。在寻找语言表达的“科学准则”之外，朱尔吉尼还选出了他欣赏的诗歌，并给出了许多精彩的感性分析。比如，他曾经分析过9世纪诗人库拉依米的一句有关哭泣的诗：

“假如我想要泣血，我定会为他这样做；但沉着的境界更宏大。”

阿拉伯语一般不用说“哭”出来的是什么，但这里诗人标出了本来可被省略的词，刻意提到“哭”的是“血”。朱尔吉尼认为：诗人刻意营造了一个惊人的意象：一个人不但打算哭，还希望自己能哭出血来。假如我们把这诗句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织起来，这首诗就会丧失了它原来的诗意。因此，对于朱尔吉尼来说，句法为了解每一首诗的好坏提供了客观的标准，至关重要。

虽然朱尔吉尼评论的主要是以阿拉伯语写成的作品，但是，他同时知道他的分析可以套用到其他语言上面。

朱尔吉尼很清楚地说道，这是语言的通用规律。他说：“比喻就是比喻，不管是在波斯语里还是阿拉伯语里都是这样。”比喻并不是阿拉伯语所特有的，阿拉伯语所特有的是《古兰经》。他说：“《古兰经》简直就是一本奇书，里面的阿拉伯语写得太棒了，简直无人企及。”

伊斯兰文化中有一种说法，说阿拉伯地区诞生的每个一神教都见证了其应当见证的奇迹。犹太人对魔法特别感兴趣，于是他们的宗教故事中会有燃烧的荆棘、分开的海水。基督教徒对医药特别感兴趣，于是他们的宗教故事中病人得以治愈、死者得以回生。沙特的阿拉伯人对语言特别感兴趣，于是他们有了《古兰经》这部优美得无与伦比的书。

三，成为阿拉伯世界的“康德”

在对语言学问题特别感兴趣的阿拉伯世界中，《修辞奥秘》是一部最重要的语言学专著。朱尔吉尼本人对阿拉伯和伊斯兰知识界的影响，也堪比康德对欧洲知识界的影响。除了《修辞奥秘》、《雄辩例证》这些经典巨著之外，朱尔吉尼还写过一些教科书性质的语法书，

他写了这些书来帮助初阶学生学习，而这些书刚好写在伊斯兰大学建校前后。当时伊斯兰大学需要教科书，于是他的初阶语法书畅销一时。喜欢这些书的读者们会非常欣赏书中宏阔的结构，朱尔吉尼同时代的学者，以及后来的学者们也都高度认可他在理论建构方面达到的深广程度和他的理论成就，同时也效仿朱尔吉尼撰写了自己的文学批评著作。

《修辞奥秘》在阿拉伯语国家的大学里一直都备受推崇，他本人也一直享有盛誉。但《修辞奥秘》在大学教育之外的阿拉伯地区广泛地为人所知，却是19世纪的事。这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印刷术在埃及的普及。

印刷术变得普及之后，埃及等地的一些学者便开始考虑要编辑出版阿拉伯历史上一些伟大著作。但是应该选什么样的作品呢？他们寻求的模仿对象是欧洲人。十九、二十世纪的欧洲在财富和影响力方面都遥遥领先，埃及学者自然会想要模仿欧洲的图书出版模式。而当时欧洲流行的理论著作都是单一作者的“专著”，从头到尾都是这个作者自己的论述，然后封面上印有他们的名字，比如康德、柏拉图等。

所以，埃及的学者也想在阿拉伯语的著作中找到类似的、由单一作者创作的专著，而不是那种“注上加注”的、层层叠叠的杂集之类的作品。朱尔吉尼的书完美地符合了这些要求。他的那些文学批评著作都是个人专著，而且他评论的方式并不是一条一条的做笺注评论，而是采用具有个人风格、并有阐释逻辑的论述。他的这种著作，在19、20世纪埃及的知识出版界中是很受追捧的。拉希德．里达、穆罕默德．谢克等有影响力的出版商和知识分子“重新发现”了朱尔吉尼的价值，搜集到了他散落在各地的手稿，然后汇编成册，交付出版。并且前后印行多次。

多亏了这些19世纪的埃及学者，朱尔吉尼时至今日仍然在阿拉伯地区发挥着影响力。如今阿拉伯国家的文学批评家在阅读西方文学批评的著作时，往往会在西方的理论中找到朱尔吉尼的影子。比如，有评论家认为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理论其实在朱尔吉尼的研究中就已有端倪。也有人把朱尔吉尼跟乔姆斯基相提并论。这些评论家都在尝试把西方理论与本土理论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阿拉伯的文学批评话语。

阿拉伯语言文学批评在朱尔吉尼手中发生了质变，从此以后变得更复杂、更严谨。在他之后，文学批评家更深入有效地认识到了，人们看到或听到的语言文字如何与脑海中的语言文字相适应、相融合。这种认识时至今日仍然很有价值。

可惜，朱尔吉尼的作品在阿拉伯以外的地方还是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我们今天对于伊斯兰世界仍然知之甚少。

在遥远的伊斯兰世界，一些伟大学者的作品千百年以来一直为我们所忽视。这些伟大的人物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学术成就，而其他地方的学术界却对他们视若不见。我觉得，朱尔吉尼对阿拉伯和伊斯兰知识界的重要性，就好比康德对欧洲知识界的重要性。即使一个学生对康德所知甚少，他大概都会知道康德很重要，至少会知道大家都说康德很重要。

朱尔吉尼的作品在世界各地鲜为人知，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书很少被翻译出版。《修辞奥秘》有一个删减版的法语译本，但读者似乎不多。亚历山大．基教授正在着手改变这个局面，目前他正在把《修辞奥秘》翻成英文。

大概因为诗歌本身已经远离了我们的生活，所以我们之中很少会有人用诗歌来认识世界。但对于阿拉伯人来说，诗歌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活。朱尔吉尼就是通过诗歌来看世界的。他关心诗歌的功能，尝试去了解诗歌的语言何以能展现这个世界。

在欧洲的中世纪，人们的研究的对象从神转变为人类自身。这种人本思想在文艺复兴以后变成了主流。对于西方学界来说，人文主义是进步的代名词。于是西方的学者一直希望在别的文化中找到可以跟自己相对应的思想。但当一个学者尝试在别的文化找寻跟自己文化一样的东西，他的心态其实只是希望可以榨取这些资源。这种比较的心态是不对的。

我们应该考虑的是：伊斯兰世界在这漫长的一千年间，对语言的关注程度远远超过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对语言的关注。于是我们就要问了：对语言关注多或对语言关注少——这两者哪一个是对的呢？语言对我们人类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我们是否应该投入大量体制和学术资源来进行语言的研究呢？

假如我们把文学研究、比较语言学、计算语言学、自然语言处理等涉及语言的领域算进去，那我们对语言的关注是否足够多呢？我们是否应该像朱尔吉尼所处的阿拉伯世界一样，把语言看作研究的基础？至少在我看来，语言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唯一工具，或许它确实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一种根本性的存在。

本期节目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本节目中文版由牛津大学博士后研究员许止峻撰稿、编译。英文版由Zachry Davis, Galen Beebe 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