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黑猫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白猫黑猫，这好像是个微不足道的话题，蹊跷的话题，《金瓶梅》是人情小说，怎么说起猫来？那就因为第五十一回出现的白猫，第五十二回出现的黑猫，最终对改变官哥儿、进而改变李瓶儿、改变西门庆命运起了重要作用。

第五十回西门庆遇到胡僧，这是西门府和西门庆命运转折点，在这之后，靠着发财升官热气腾腾的西门府就要一步一步冷下去了，靠着财大气粗横行霸道的西门庆要一步一步走向灭亡了。而两只猫的出现，是消亡开始的标志。

我们先看看白猫。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先在王六儿身上、后在李瓶儿身上显示了他变成嫪毐的所谓“本领”。嫪毐是秦朝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是吕不韦献给赢政的母亲赵姬的男宠，这个大家都知道，不需要进一步解释。西门庆还得用他的嫪毐的“本领”，跟潘金莲淫乱，这是他走向死亡的必要，也是小说构思的必要。

我们说过，《水浒传》的潘金莲只是个淫妇，《金瓶梅》的潘金莲却是：淫妇、艳妇、妒妇、毒妇。她是淫乱的妇人；是美艳的妇人；是嫉妒的妇人；是恶毒的妇人。《金瓶梅》读到一半儿，我们就得再给她加个头衔：贱妇，下贱的妇人。

潘金莲的争宠没完没了，她不讲尊严，不讲人格，在丫鬟跟前也不讲起码的脸面，她的无耻已经没了底线。西门庆喜欢女人像狗舔骨头一样给他“品箫”。他曾经向妓女郑爱月提出这个要求，被爱月巧妙委婉地拒绝。说明这种事连清河县的妓女郑爱月都不干，后来清河县另一个名妓李桂姐干，那是因为她为了逃避官府追捕躲进了西门府，不能不接受西门庆的无理要求。潘金莲这“良家女子”，为了讨好西门庆，却是主动干这件事，还得提前抹好胭脂，嘴里噙上香茶。这对狗男女在纱帐里玩狗舔骨头的性游戏时，潘金莲养的白狮子猫觉得很好奇，它扑上来抓西门庆，西门庆用手里的扇子打猫，潘金莲夺过扇子把狮子猫打出了帐外。

这个下贱的潘金莲，在这次的淫乱过程中，似乎无意地发现：她养的猫有扑抓爱好。这一点，对她此后害人害官哥很重要。在西门府淫乱的热闹剧当中，兰陵笑笑生冷静地用一只白猫冷冷地伏下一条情节发展脉络。

潘金莲对西门庆层出不穷的新宠有精彩点评。潘金莲叫西门庆的同性恋伙伴书童“蛮怵怵小厮”，形容得很生动，就是说书童是苏州人口音、个头儿像玉米杆儿那么高。潘金莲说她“掐了眼儿不待见他。”潘金莲百思不得其解：像书童“蛮怵怵小厮”这么个和“美女”毫不相干的男人，为什么能得西门庆青睐？那就是因为他满足了西门庆的畸形的性兴趣。为了争宠，潘金莲终于也做起她原来极其蔑视的人干的极其蔑视的事，她就像书童一样兼任起男同性恋角色。

西门庆一开始要求潘金莲像男同性恋那样伺候他，潘金莲起初不肯，说那是你跟小厮书童干的。西门庆说“你依了我，又希罕小厮做甚么。”潘金莲为夺宠，她就顺从了。西门庆许诺：明日我就买套好妆花衣服给你穿。这一段经常被洁本删除的细节，把封建豪富家庭中，被当作性奴隶的女性的屈辱写绝了，也把潘金莲这个贱妇写活了。

西门庆像猎狗一样寻找新的淫乱对象和新的刺激，潘金莲也在寻找新的淫乱对象。当这只白猫出现时，西门府同时出现两件纲常颠倒的事，一件是李桂姐的相好王三官出了事，官府要抓李桂姐，西门庆允许李桂姐躲进西门府，派来保到东京去替李桂姐说情，而西门庆这个干爹和李桂姐这个干女儿在花园山洞私通。这是一件纲常颠倒的事。

另一件纲常颠倒的事是潘金莲和名义上的女婿陈经济在花园调情。因为吴月娘管家疏忽，陈经济已经名正言顺地在西门府内闱自由行走，他去替西门大姐、李瓶儿、潘金莲买汗巾。陈经济买了汗巾回来，和潘金莲在花园相遇，借着给他买来的汗巾，笑嘻嘻把脸挨到潘金莲身旁，擅长打情骂俏的潘金莲推了她一把。

这个情景恰好被抱着官哥走来的李瓶儿看见，看来李瓶儿是个近视眼，眼神不太好，她看到潘金莲手里的团扇一挥，以为她扑蝴蝶，就喊：“五妈妈，扑的蝴蝶，把一个给官哥耍子。”李瓶儿一句话，把陈经济吓得钻进山洞。潘金莲赶紧对走过来的李瓶儿解释：我没有扑蝴蝶，这是陈经济我们送来他给我们买的汗巾。

李瓶儿和潘金莲坐在芭蕉丛下花台分汗巾，李瓶儿发现这地方凉快，叫奶妈去她房间取凉席，她要把官哥放在这儿乘凉，她跟潘金莲抹骨牌。这些细节繁琐到极点，仔细琢磨真妙，这就叫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潘金莲一心想叫躲进山洞的陈经济赶快出来逃走，李瓶儿偏偏有兴趣坐在山洞旁边跟潘金莲抹骨牌。我看这个李瓶儿绝对是傻娘们，她刚听到西门大姐告诉她，潘金莲怎么挑拨吴月娘，还叫丫鬟把茶也端来，要继续和潘金莲慢慢喝茶抹着骨牌。

更妙的是，两个人刚抹了一会儿骨牌，孟玉楼在卧云亭看到，招呼李瓶儿过去，李瓶儿把官哥交待给潘金莲看，匆匆忙忙走了。这个傻娘们儿又是非常疏略，她明明早就知道潘金莲对孩子不怀好意，竟然把孩子单独交给她。不过这时潘金莲还没想到怎么害官哥。李瓶儿一走，她就赶紧跑进山洞叫陈经济快跑快跑，陈经济趁机下跪向潘金莲求欢，潘金莲全不推托，两个人抱着接吻。潘金莲把她应该看护官哥儿的任务丢在九霄云外了。

而这个时候，在卧云亭上的吴月娘听说是潘金莲在看官哥儿，立即调派孟玉楼“你去替他看看罢。”吴月娘比李瓶儿有心，她知道潘金莲对官哥儿不存好心，怕潘金莲暗中给官哥儿吃亏。李瓶儿一听，恍然大悟，说“三娘，累你，亦发抱了他来罢。”

孟玉楼不是第三个小老婆，是官哥的三娘。孟玉楼和吴月娘的丫鬟小玉一起来到芭蕉丛下，她们发现，哪儿有潘金莲的影子？倒是有只大黑猫蹲在官哥儿身边，把官哥儿吓得蹬手蹬脚大哭。孟玉楼大声地说：“他五娘哪里去了？耶乐耶乐，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着他了。”潘金莲连忙从山洞钻出来，撒谎说她刚才到山洞净手，然后对孟玉楼说：“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的！”孟玉楼只顾把孩子抱走，不和潘金莲理论这儿有没有出现一只猫。

按照简单思维，这事很容易搞清。孟玉楼看到那只大黑猫，黑猫是官哥登手登脚大哭的原因，而猫在潘金莲出洞前跑了。潘金莲一口咬定没有猫，但是跟孟玉楼一起来的丫鬟小玉却也看到了那只大黑猫。孟玉楼走，丫鬟小玉也抱着李瓶儿的枕席跟着走，“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潘金莲怕哪个“学舌”？怕小玉告诉吴月娘：确实是她（潘金莲）离开了官哥，而官哥被一只大黑猫吓哭了。

孟玉楼向月娘汇报：潘金莲去净手，“一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潘金莲连忙反驳：“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的，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就赖起人来。”潘金莲以狠毒泼辣闻名，吴月娘的丫鬟小玉怎么惹得起？怎么出面敢给孟玉楼做旁证？确实有只大黑猫，小玉一声不敢吭。孟玉楼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再追究。结果就是潘金莲玩忽职守离开官哥儿，叫官哥被一只大黑猫吓病，而这件事竟然变成孟玉楼“白眉赤眼”虚构了一只猫。

孟玉楼是潘金莲最好的朋友，两个人无话不谈，在西门府其他女人眼起里边，她们是同盟，狼狈为奸。李桂姐对李娇儿的丫鬟说她们两个人像一对狐狸。而现在潘金莲为了洗清自己的责任，竟说孟玉楼白眉赤眼、孟玉楼造谣！这就是翻脸不认人，该出手时就出手，需要对谁出手就对谁出手。所以西门府内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样一来，这只黑猫就把官哥儿吓得不吃奶了，官哥又病了。这等于给潘金莲一个启示：黑猫仅仅盯住官哥儿看了看，就吓得他不吃奶，如果进一步惊吓这个娃娃呢？这个恶毒的女人在认真思考、在运筹帷幄。

其实，西门府的猫儿狗儿一直在小说里边起作用，我们下次简单看看西门府的猫儿狗儿妙文章。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