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公元前五三年.戊辰
1春季,正月,西汉王朝(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皇帝(十任宣帝)刘病已(本年三十九岁)前往甘泉(陕西省淳化县西北),祭祀天神。
2杨恽处死之后,高级官员纷纷指控:“首都长安特别市长(京兆尹)张敞,是杨恽的朋友,不应该仍居高位。”刘病已爱护张敞,把奏章搁置,不交付查办。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氛十分紧张。
张敞派他的一位秘书(掾)絮舜(絮,姓)调查一件案情,絮舜态度倨傲,爱理不理,索性回家睡觉,冷笑说:“你这个顶多再干五天的市长,还不知趣,查什么案?”(原文:“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这是“五日京兆”成语的来源。)张敞听到这话,逮捕絮舜,任意扣上一个罪名,日夜不停审讯,终于把他陷于死刑。处决之前,张敞教秘书官(主簿)送一张字条给絮舜:“五天的市长,威力如何?冬季已尽,想不想拖延老命?”(这是去年【前五四年】的事。)绑赴法场诛杀。
等到立春,司法部查勘冤狱委员(行冤狱使者)出巡,絮舜家人抬着尸体,拿着张敞写的字条,向委员控告。委员遂弹劾张敞滥杀无辜。滥杀无辜的处分很重,刘病已不愿采取严厉手段,于是,把前些时因杨恽缘故而被要求免职的一些奏章,交下查办,贬作平民(如将滥杀无辜的弹劾案交下查办,就可能抵命)。张敞到未央宫北门,缴还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印信,一溜烟儿逃走。
絮舜不过一条势利眼的官场蛆而已,从稍后张敞所作的解释看出,他本是张敞的旧部,一旦发现老长官行将失去权势,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李广曾诛杀霸陵警察官,然而霸陵警察官还是在执行公务,絮舜却是拒绝执行职务。霸陵警察官被杀,我们对他同情。絮舜被杀,我们对他并不同情。
问题在于,势利眼虽然可厌,却不犯死罪,强烈报复不应超过他应该得到的,不妨揍他一顿,不妨把他撤差。如果这两点办不到,不妨跟他绝交,以后敬鬼神而远之。势利眼是人性的卑劣面,无法用杀戮使之根绝。不应用酷刑拷打使他坦承莫须有的罪状,然后处死。只是,对势利眼之辈给予惩罚,即令是过当的,也确实大快人心!
几个月之后,首都长安特别市政府以及所属单位,官员惰怠,行政效率,几近瘫痪,追捕盗匪的警鼓(西汉王朝时,发觉盗匪,擂鼓追缉),此落彼起。而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更为严重,一位巨盗和他的部下,公开跟政府对抗。刘病已想到张敞的能力,召见张敞。张敞仍担负着重大的刑事责任(皇帝如果把弹劾他的奏章交下查办,他会丧生),当皇帝使节驾临的时候,张敞全家,包括他的妻子儿女,霎时间一片哭声。张敞笑着安慰他们:“我是一个逃亡的平民,要逮捕我,郡政府派一个警察就够了。而皇家使节竟然亲临,一定是再起用我。”遂穿上官服,跟随使节到首都长安。上书为他之所以诛杀絮舜辩护,说:“我侥幸地能够当一个部长级官员,被任命担任首都长安特别市长,因被控诛杀絮舜,免职为民。絮舜这个人,是我最宠爱的一个部下,很多次,我都原谅他的过失。只因为有人对我提出弹劾,应当受到免职处分,我命他查办一件案件,他竟不理不睬,回家高卧,还讥刺我‘五日京兆’。这是一种忘恩负义、伤风败俗的行为。我认为絮舜的态度邪恶,遂假借法律,把他处死。我知道我枉杀无辜之人,判决并不正直。但即使被明正典刑,也不后悔!”
刘病已接见张敞,任命他当冀州督导官(刺史)。张敞到职后,盗贼绝迹。
张敞的干练跟反应之快,在这份奏章上,得到证明。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手段,首先向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当“圣眷”正隆时,正是最安全时。其次,就是这么一纸文书,立刻把压在背上的严重刑事案件,轻轻化解。史书虽然没有交代刘病已接到奏章后如何反应,但可以推断,已经结案。否则的话,劾章仍握在皇帝手中,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一旦有人催促皇帝行动,张敞性命不保。
官场技巧,又为我们提供一个范例。可怜的只是势利眼絮舜的孤儿寡妇,仍在认为圣明的君王,会为他们冤死的丈夫、父亲做主。
3 皇太子刘奭,性情温柔敦厚,深受儒家学派思想的熏陶。眼见老爹偏重于任用深懂法律的知识分子,用法律对待下属。曾经乘着父子共同进餐的时候,顺便建议说:“阿爹太重视法治,应该多依靠儒家人才。”刘病已脸色大变,厉声说:“西汉王朝自有西汉王朝的制度,一开始就是采用‘霸道’‘王道’的混合手段,治理国家,怎么能够单独的使用周王朝那种‘礼治教化’?而且所有儒家人才,都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使人弄不懂‘名’和‘实’的分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怎么可交给他们重责大任?”叹息说:“败坏我们刘姓皇家的,就是这小子!”
司马光曰:
王道、霸道,本质本上并没有分别。从前,当三代鼎盛之时(三代: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无论制定礼仪或发动战争,都由天子做主,我们称之为“王”。后来天子的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有能力的封国国君,率同其他同盟的封国,共同讨伐背叛中央的封国,号召尊重中央政府,我们称之为“霸”。不管“王”也好,“霸”也好,他们的行为,都在仁义法则的指导之下:任用贤明有能力的人才,奖励善行,惩罚邪恶,禁制凶残,镇压暴乱。只不过名位尊卑不一样,恩德深浅不一样,功勋大小不一样,辖区广狭不一样,如此而已。并不像“黑白”“甘苦”之恰恰相反。
西汉王朝之所以不能建立三代的盛世,原因在于君王没有去做,并不是先王(儒家崇拜的古代君王)治理国家人民的道理,不能重新在后世推行。儒家学派中,有“君子儒”“小人儒”之分。(《论语》,孔丘告诫卜商:“你应该做一个君子儒,莫做小人儒。”谢显道解释说:“立志追求仁义,目标广大,是君子。立志追求利益,目标狭小,是小人。”)普通的一些儒家人才,诚然不能够治理国家。但为什么不去寻找杰出的儒家人才?像姬弃(周王朝一任王姬发十五代祖先)、子契(商王朝祖先)、皋陶(黄帝王朝著名的法官)、嬴伯益(黄帝王朝末任帝姚重华时,帮助姒文命治理洪水有功)、伊尹(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的宰相)、姬旦(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宰相)、孔丘(儒家学派创始人),都是“大儒”。假使西汉王朝得到他们,则西汉王朝的功业,岂止如此而已!刘病已痛恨太子刘奭懦弱,不能自立,认为刘奭不了解他的责任,必然败坏皇家,当然可以这样肯定,而竟然说:“王道不可行,儒家不可用。”岂不过分?不可以用来训勉子孙,告诫后世。
刘病已刚刚指出儒家的缺点:“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司马光立即出马辩护,可是辩护的论据仍是一连串的古人古事,一连串的今不如古。好像不是为儒家辩护,而是挺身为刘病已作证:“儒家果然不切实际,崇拜古人古事,总认为今不如古。”当人们指责螃蟹横着走时,螃蟹勃然大怒,认为那是一种别有居心的诬蔑,而且马上表演给人们看他直着走的英姿——却仍在那里横着走。司马光在表演“儒家可用”特技时,就是这种姿势。
司马光所列举的“大儒”,都是古人古事,即令事迹可靠,西汉王朝也不能派人到阴曹地府,把他们请来帮忙。而且幸好不能请来帮忙,真的请来帮忙,恐怕非丢人砸锅不可。拿破仑复活,这位军事天才岂能指挥现代化战事?铁木真复活,他还能再打到波兰?面对新的形势,必须有新的头脑。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竞选失败,曾说:“一个对首领恩德容易忘记的民族,是一个充满活力,不可轻侮的民族。”而在中国,儒家学派的唯一法宝,竟然全是古人古事,全是今不如古。只有患老昏病的人,才不断惋惜昔年风光,中国文化已走到了这个可悲的尽头。
“君尊臣卑”基本精神,使传统知识分子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时代是一个转动的巨轮。所以认为政治上的领袖人物,全都像魔法师一样,一念之间,就可旋乾转坤。只要复古,就可以把西汉王朝倒退两千年,回到“三代”那种简单粗陋的“盛世”。司马光跟一些自闭在书房里的历史学家不同,司马光不久就被擢升为宰相,得到宫廷大力支持,宋王朝可算是找到“大儒”了,而且君臣合心,怎么不把中国带到可爱的姬旦、孔丘时代?
一个重大的问题:“三代”之世的王道,既然妙不可言,完整无缺,就应该千秋万世,永垂无疆之庥,为什么“王”着“王”着,忽然间“天子权力衰退”“不能控制封国”?证明“三代”盛世的王道,缺乏巩固本身制度的能力。即令西汉王朝的君王大发神威,找到了一个“大儒”,回到夏商周,一旦该“大儒”死亡,又如何保证不再堕落凡尘?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不是儒家学派跟君王合作,组织联合政府,而是君王利用儒家“君尊臣卑”的学说,奴化人民思想,使人民更容易被控制。而且历史上最善于歌功颂德、自毁尊严的知识分子群,莫过于儒家系统。也只有儒家系统,才能使君王们舒服舒服、蹲在高位上过瘾。所以,“大儒”也好,“小儒”也好,“君子儒”也好,“小人儒”也好,君王可以豢养他,可以尊敬他,但没有一个君王敢放心把政权交给他。只因为他们是刘病已所指出的:“不切实际。”司马光于十一世纪八十年代当过两年宰相,就因为当上宰相后,努力扼杀改革的成果,引起民怨沸腾。对刘病已的告诫:“儒家人才不可以任用”,又多一个有力的挺身证明。
资治通鉴原文
中宗孝宣皇帝下甘露元年(戊辰,公元前五三年)
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杨恽之诛也,公卿奏京兆尹张敞,恽之党友,不宜处位。上惜敞材,独寝其奏,不下。敞使掾絮舜有所案验,舜私归其家曰:“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舜语,即部吏收舜系狱,昼夜验治,竟致其死事。舜当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乃弃舜市。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并编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贼杀不辜。上欲令敞得自便,即先下敞前坐杨恽奏,免为庶人。敞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数月,京师吏民解驰,枹鼓数起,而翼州部中有大贼,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惧,而敞独笑曰:“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装随使者,诣在公车上书曰:“臣前幸得备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杀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薄欲化。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敞贼杀无辜,鞠狱故不直,虽伏明法,死无所恨!”天子引见敞,拜为冀州刺史。敞到部,盗贼屏迹。
皇太子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以刑绳下,尝侍燕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臣光曰:王霸无异道。昔三代之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则谓之王。天子微弱不能治诸侯,诸侯有能率其与国同讨不庭以尊王室者,则谓之霸。其所以行之也,皆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顾名位有尊卑,德泽有深浅,功业有巨细,政令有广狭耳,非若白黑、甘苦之相反也。汉之所以不能复三代之治者,由人主之不为,非先王之道不可复行于后世也。夫儒有君子,有小人。彼俗儒者,诚不足与为治也,独不可求真儒而用之乎?稷、契、皋陶、伯益、伊尹、周公、孔子,皆大儒也,使汉得而用之,功烈岂若是而止邪!孝宣谓太子懦而不立,闇于治体,必乱我家,则可矣;乃曰王道不可行,儒者不可用,岂不过甚矣哉!殆非所以训示子孙,垂法将来者也。
儒家是用来统治百姓的,你作为太子,居然也会相信,难怪你老爹会怒不可遏
这是最有趣的一集!皇帝现实精明,和王子迂腐的对比,张敞光明正大的狡黠凶残,和司马光生怕丢了饭碗,撒泼耍赖扯远古酱缸裹脚布,虚伪做作的对比,实在太搞笑了!儒家寄生虫、帮凶的本来面目跃然纸上。至于批评柏扬先生,不过是他老人家当年给确诊的一些酱缸国的病人的罢了!柏扬先生深刻的思想,依旧值得我们学习与思考
这货老公知腔了。动不动就厚洋非中。比之厚古非今如何?
我觉得当今来看柏杨先生的观点也不过时,他对儒家的批评是中肯的,没有过分,现在对传统文化的歌颂、肯定是越来越多,不等同于肯定儒家那一套。柏杨反复强调实行民主政治,没听出他推崇西方全套的东西。
在职场中,势利眼和攀高踩低的确是经常存在的,而且这些都是人内心很难客服的通病,但是我还是要劝各位,做人不要太絮舜! 读史书,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犯别人犯过的错误!絮舜的错误就是非常的明显,就算你的顶头上司马上就要失势,但是就连这几天都忍受不了?就要把自己的刻薄卑鄙的样子放在脸上?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见了同样小心眼的张敞,结果人家用还在位的短短时光,把他给收拾了! 其实就算张敞是个心胸稍微大点的人,恐怕后面再起复的时候,恐怕也要把这个絮舜打压收拾一下! 所以说人还是要有点心胸和忍耐度,不要吧自己急于攀高踩低的嘴脸透露出来,除非这个人和你真的有仇怨!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的子孙!
柏杨有柏杨的局限性,九十年代初读他的文章感觉很先锋,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变了,时代也变了,对于他的一些观点已不敢苟同,不过仍不为一种经过思考的思想,读一读学一学也是有益的。
霍光的成就,可比较周公伊尹,后世能与之相当者,我印象里只有一个张居正
柏杨先生的话听着也总有公知那味,只可听听而已,不应作为人生信条
听了柏杨曰,当浮三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