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你们好,我是演员秦海璐。
1940年冬天,29岁的萧红跟端木蕻良一起居住在香港。她在写一部关于她的家乡的小说,这部小说就是《呼兰河传》。从9月1日起,小说在新加坡的《星岛日报》连载。
虽然人在香港,小说的写作却仿佛把她带回了位于黑龙江省中部的呼兰河县,就是现在的哈尔滨市呼兰区。
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是呼兰河的女儿。
“她写呼兰河的街道,这是一座只有两条大街的小城。她写这两条街上的买卖,和那些来逛大街的城里人和乡下人。她写呼兰河的沼泽,本地人叫它大泥坑,这又黏又黑的地方,成为人和动物的陷阱,可人们还必须在它的威胁下生活着。
她写买豆芽菜的王寡妇,她的独生儿子在河里淹死了;她写染缸房、豆腐房和纸房里发生过的不幸,又写起了东二道街上为死人准备的扎彩铺。在此时的萧红笔下,呼兰河仿佛是一个汇集了全世界的忧伤的地方。”
“烧饼!糖麻花!油麻花嘞!”
“我要大的!”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哩!”
这就是一百年前呼兰河的声音了。
这在女作家萧红的生命中,留下至深印痕的呼兰河,它是一座活生生的小城,跟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有很多平凡的人,在这里度过他们生、老、病、死的一生。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萧红深深知道,普通人的一生,是无暇思索人生的意义的。可这个敏感的女儿,她能感受到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忧伤和痛楚,并且似乎,让整个呼兰河成为一道伤口,在她自己的身体上疼痛着。
童年的萧红,就是一个敏感的儿童,当她向着周围望去的时候,她看到了这样一些人: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的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
萧红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唱歌的人,租她家的房子住。这是一家漏粉的,也就是生产粉丝的人家。
萧红家里有一座快要倒塌的房子,连屋顶上都长满了蘑菇,外头下雨的时候,屋子里同时也会下雨,因为屋顶是漏的。
因为房租极其便宜,漏粉的人就把这样的房租租来住,当屋顶长满蘑菇的时候,他们还会把蘑菇采来吃。这样的生活,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因为房子会塌,蘑菇也会有毒,可他们却在唱歌。
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在萧红家里,住着一位老工人,他就是有二伯。从年轻时候起,他在萧红家住了半辈子,却依然身无长物,孑然一身。
就连床,他也没有固定的,总是拿着自己的铺盖卷儿,东睡一夜,西睡一夜,叫他“无产阶级”再合适不过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萧红发现:有二伯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黑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
“我不说,你也不说,让我把这琉璃罐儿拿出去吧!”
“拿吧,孩子!”
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是家里的小偷,他偷东西出去卖的事情,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了。可是,所有人对他采用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顶多拿他开开玩笑。
只除了萧红的父亲打过有二伯,其他人是不管的,因为爷爷对有二伯,有一种慈悲和纵容。小萧红对有二伯是很亲的,因为爷爷把有二伯看成自己家的一口人,她自然也这样看。
“我要看跑马戏!给我买票!”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我不信!把你的口袋翻出来我看看!就两个铜板?这不够!”
“都说了,没有钱……”
“有二伯,你回咱家偷点东西吧!咱就有钱看戏了!”
接着登场的是冯歪嘴子的故事。他,就是住在磨房里的那个人。他是一个穷拉磨的。本来,他是娶不起媳妇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着,隔壁老王的大姑娘王大姐跟上了他,还不曾结婚,就给他生下了孩子。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不要脸!你要脸,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你赶紧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和王大姐,连同刚生下来的孩子,一家三口,就连这冷得屋里头结冰的磨房也住不成了。他们赁了萧红家里的一间草房子,日子虽苦,也就这样过了下来。
过了几年,王大姐又生了第二个孩子,产后死了。现在冯歪嘴子又是一个人过了,还添了两个顶小的孩子,谁都以为,这回他可完了。可是冯歪嘴子不仅活了下来,连那两个孩子,也还都活着。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我们读完了萧红笔下这三个人的故事,在我们的心里,除了满满的忧伤之外,又格外地荡漾出来许多的感动。他们是一百年前的中国,在东北的极寒之地,生活着的最苦的穷人了。
他们的人生与绝望相伴随,一眼看得见头,明明白白地写着,是没有什么出路的。他们做不成伟大的人,也做不成高尚的人,甚至连活下去,也都很有困难,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深埋着一些希望,都在生活的泥泞中,拥有着一份独特的尊严。
漏粉的人的歌声,有二伯跟他的东家之间的情感,冯歪嘴子拥有堪称奢侈的爱情,并且为这爱情的结果,为了他的孩子而去忍受所有的苦难……
呼兰河,这一座忧伤的小城,因为萧红笔下这些人的存在,而永远地怀着一份希望。
有人说,萧红的《呼兰河传》不像是真正的小说,它是用散文体写成的,它比散文还要散。我也是一位东北的女儿,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筋骨分明,脉络清楚,它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我心中的东北往事,它,一点都不散。
在小说的开端,她让一座严寒的城市有了体温,这体温就是城中的风物,它在作者的心里复活了,也让我们感受到呼兰河的独特气息;接着,我们走入了她的童年,见识了她生命中最初感受到的一切,欢乐是那样的悠长缠绵,难过却是稍纵即逝的;最后,我们读到了呼兰河底层人物的群像,正是这些人,让这位年轻的作家有了对于生命的至深体验。
现在,如果你问我,在我的心中,萧红是一位什么样的作家?我会告诉他说,所有通过她悲戚的身世,而猜测她有怎么样的愁苦的人,都错了。
如果在你的眼里,萧红是哭着写下她的小说的,那你就完全不懂东北的女儿!在我心里,她温暖、明媚、有爱,热情得滚烫,总是把所有感情一股脑儿地拿出来,而且,就算是最苦的时候,她也是勇敢地笑着的。
我将要为大家读的这一段文字,大概是《呼兰河传》当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段话。这段话生动俏皮,就算是完全不了解萧红和这部小说的人,也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它是这么写的——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这是一段景物描写,写景谁不会?可是只有东北的女儿,会这样地写作。它代表了她所向往的人生境界:“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如果小说中的漏粉人、有二伯,冯歪嘴子这些人,也能够像倭瓜、黄瓜和玉米这样自由生长,去实现他们小小的、卑微的,却强烈的渴望,那该多好!
萧红的一生,抗婚、恋爱、写作、南下,她所有的挣扎和奋斗,也就是为着实现成为倭瓜、成为黄瓜的理想。
《呼兰河传》是一部让人百读不厌的小说,我已经忘记这是自己第几次打开这本书了,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触。这就是现在我的分享。
烨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