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自古圣贤一条心

阳明先生体味到孔夫子救世的苦心，如孔夫子一样彷徨四顾，希望找到志同道合者，一起匡扶圣业，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致其良知，将心比心，相安相养。当人人都能去除私心的蒙蔽，将内心洗涤干净时，便是世界大同之时。只有如此，圣人方能心安哪！写此信时，阳明先生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即便如此，仍殷殷切切，盼聂文蔚有志一同，援天下之溺。这份救世的殷切和对向学之人的循循善诱令人感佩。

1   为什么孔夫子到处碰壁也不气馁？

2   什么是【不怨天不由人，下学而上达】？

《答聂文蔚》

（一）

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jiá)然者，辄复云云尔。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欢迎继续来欣赏《传习录》，我们继续讲聂文蔚的书信。

“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夫子周游列国，到处想要去行道的这种心，如果不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这种仁慈，那种救世的慈悲。“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心，你没有感同身受，你哪能了解夫子的心哪?就像现在，世间还有多少的人在批判孔夫子。批判他什么? 不外乎批判他到处拍马屁，做诸侯的马前卒，想要谋得一官半职，这些人真是，没有张开眼睛。

怎么说呢? 读读历史吧！孔夫子周游列国到哪里，多少人要用他，多少人要用钱请他留在当地，不是没有，为什么你漠视这个事实？所以我们对一个人有成见的时候，找尽理由来批判他，完全枉顾那个事实，要不是他的心也是跟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哪里能够了解孔夫子的心哪！

“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若是一个人能够“遁世无闷， 乐天知命”，“遁世无闷”是在《易经》的乾卦文言里面，“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乐天知命”是在《系辞》里面，“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乐天知命”，就是老天爷的意思是如何，我的命运该如何，一切都交给天，得得失失都交给天，就连我的生命安危也交给天。“遁世无闷”就是说，在世上我都不成名，一点都不烦闷，我做对了很多事，别人都没看见，我一点都不烦闷。

现在一个人做对了很多事，明明做了好多事，好劳苦才得到这个成就，结果没人感谢他，他一定很懊恼啦。“不见是而无闷”，我们是不见是而就闷，对不对。一个人遁世都不成名、都不出名而无闷，他乐天知命。孔夫子就是这样的人，周游列国在“乐天知命”，他享受的是“乐天知命”。他周游列国的时候在示范什么？“遁世无闷”，就是大家都不认识他，他还是不闷，他还是整天朝气昂扬。

“则固无入而不自得”，所以才能够像孔夫子一样，“无入而不自得”，孔夫子怎么“无入而不自得”，到这里被批评他也不伤心，到那里被批评他也不伤心，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我无知的小孩，他们都是我无知的手足啊。他们都陷溺于悬崖峭壁下面，已经陷溺在深坑里面了，孔夫子是垂下绳索要去救他们，他怎么会闷? 本来就不认识他们，丧心病狂，不认识他，“无入而不自得”。

“道并行而不相悖”，什么叫“并行而不相悖”，和光同尘，不把自己看得很高尚，然后你们这些卑污的众生，我救不了你们，我去隐居起来了，长沮、桀溺他们就是这种人，隐居起来了，他这个道不能并行不悖。孔夫子，德性非常崇高、纯洁，但对于一般卑污的百姓，他是并行不悖，和光同尘，不会排斥他们。这个话是《中庸》里面的话，“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说只有孔夫子是这个心量，现在的王阳明了解孔夫子的心量。孔夫子为什么那么多人批评他? 他若无其事，就跟前面举的例子一样，你的父兄陷溺在深坑里，你救都来不及，你哪里还有必要在意你的名声名望? 你哪里会去注意到，会去听到别人批评你什么，没有这个时间。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说我，德性这么浅薄，“仆”就是王阳明自称“我”。说在下德性这么浅薄，“不肖”，我哪里敢跟夫子相比，夫子那种以天下为己任，我还是不敢以天下为己任。 只不过“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只不过我品尝品尝孔夫子的存心，就像什么呢? 孔夫子视万物为一体，他把他的手足之痛，看做是自己的痛。你的手足之痛也是你的痛，不是只有你的心的痛才是痛。我了解孔夫子的心就是这样，把天下万物把天下子民看成手足，手足已经失去了良知，他心里痛，他就想要治疗他的痛。

“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所以，我彷徨四顾，我跟孔夫子一样彷徨四顾，东张西望的去找，找什么?“将求其有助于有我者”，我也想跟孔夫子一样到处去求，求一些能够跟我同志的人。什么叫同志? 不是同党来贪污，同样有救世的志向，我也想要找一些这种人哪！“相与讲去其病耳”。然后我来跟他说明，把他身上的病给拿下来，让众生的病给拿下来。他们的病通通给拿下来，我的心就安了，我的病也就安了。他们的病还没拿下来，我的心很急，所以彷徨四顾。我现在稍微可以了解孔夫子的心，“顾其心”， 我再回想一下孔夫子的心，应该就是这种心，所以我也是一样彷徨四顾，我要求一些有志之士，跟我一起来救天下。

“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说我现在果真是得到很多豪杰之士，因为他成立了“阳明书院”。“阳明书院”就有很多人来向学，得到很多豪杰之士，互相来扶持这个圣业。“匡翼”，翼就是翅膀。匡正，有了翅膀就可以飞啦，来“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

“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够将心比心，都能够推行他的良知，行他的良知，就是致良知。这个良知就是为自己好，当然可以，但是绝对不会损及别人，也要为别人好，将心比心。 每一个人都将心比心， 就可以相安相养，绝对不会整天在那边斗。

现在的人都喜欢斗，说与天斗，与地斗。各位能够与天斗与地斗也好啦，反正天也不会管你，地也不会管你，没有纠纷。但是你会天天去跟这个斗，跟那个斗，跟人斗，那麻不麻烦? 那很麻烦，斗习惯了跟谁都要斗，没有良知。古人不是这样，古人是相安相养。谈什么斗? 只有安，只有养，哪来的斗? 不斗的。

现在阳明先生、阳明书院得到了很多的豪杰之士，跟当时孔子规模比较小而已，其实有点像。

“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希望让来这边讲学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去除掉他自私自利的蒙蔽。每一个人都有私心嘛，私心蒙蔽良知。“一洗谗妒胜忿之习”，把他的“谗妒胜忿”，“谗”， 说人坏话叫作谗， 嫉妒的心、争胜的心、愤怒的心，把它洗涤干净。 “以济于大同”，让这个世界得到和平。

“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那我的狂病，丧心病狂的病，就可以马上好转起来，“脱然以愈”，马上就好转了，“而终免于丧心之患”，那我就不会再跟我的安宁的心失联了，这岂不是非常非常愉快的事情吗?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说哎呀，现在我要求豪杰之士，从天下里面去搜寻，实际上讲，没有比文蔚更适当的，没有比聂文蔚更适当的。“而谁望之乎？”我还期盼谁呢? 您能够提出这么多问题来，而且您这么厚爱于我，您就是真正的杰出人才，您是真正的继位者、接棒者。

“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就如您，聂文蔚，你的才智，实际上是足以来拯救天下那些沉沦的人。聂文蔚也是不简单的人哪，王阳明身旁都是不简单的人，因为每个都是进士。“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现在，你已经听了我这么多的解说，你已经明白了，说这个良知都具在我的里面，往里面求就有了，不必往外求了。

“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循是而充”，循着这个内在的良知，去扩充，去应用，应用在生活上的各个层面，那各个层面都充满良知了。“若决河注海”，就好像把水库打开一样，哗，那个水冲到海里一样，那个势之猛，“孰得而御哉”，谁阻挡得了呢?因为全天下的人都是有良知，我们提倡的东西如果是良知，谁能抵挡得住? 是抵挡不住的。

“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文蔚您在信中不是提过吗? 说天下人信之不为多嘛，“一人信之不为少”，我现在就要回答你，虽然我现在徒弟很少，相信我的人也很少。孔子连十哲在旁边相信他的，都还只有二三呢！那我现在阳明书院虽然这么多人，真信的也不多。可是你是个人才，文蔚啊，你“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你就是那一个人。

“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你还能够谦退吗? 逊就是谦退辞让，你还能够辞让给谁吗？你就是应当要出来，要继位，要接棒，要继续传承这个真学问的人。你还推让什么呢? 你就好好努力，好好加油吧！即使是只有你一个人相信我，我也不会觉得太少，你一个人就够了。真的一个人就够了，王阳明一个人，到现在阳明学说还在流传，真是有真学问的人，一个就够啦。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会稽”就是山名，会稽山，也是那地方县的县名，就是在浙江的绍兴这一带，素有山清水秀的美称，叫做”素号山水之区“，阳明书院一开始成立就是在这个地方。“深林长谷，信步皆是”，森林茂密，“长谷”，这个谷是善，也是深，就是森林里面，大的树木长得到处都是，长得非常漂亮。“信步皆是”，到处都是，到哪里看都是神木。

“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安居饱食，尘嚣无扰”，在这里好好的养生，“尘嚣无扰”，没有什么杂事来烦扰，因为我们就是一个书院嘛。“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这么多的天下英才到这里聚集，整天我们都可以朋友讲习，都可以越来越深入，“道义日新”，真是太好啦太好了，所以“优哉游哉”。 “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天地之间还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情吗? 没有啦。

 “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 。这是孔子的话，“不怨天，不尤人”。怎么样叫做“下学而上达”？ 别人不了解我，我“不怨天，不尤人”，反正我“乐天知命”。“下学而上达”，由日用伦常里面去行持我的良知，就可以达到我的性命之中极神妙的造化。

佛的金刚法身怎么来的? 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明心就是儒家的良知，明心怎么来? 不是打坐的时候是明心，日用伦常行持得来，才是真正的明心，就可以启开性命中神妙的造化。

“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说我跟这些人，“二三同志”就是少数的这些人，意思是自谦，其实在阳明书院有几百人。“二三同志”，我跟这一小撮的人，我将要按照孔夫子这句话去做，“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

不论别人了不了解我们，我们“不怨天不尤人”，我们不归罪于任何人，我们只是想把学问做光明，把它从下学处而达到上达。下学上达是同一件事情，就是做极简单的事情达到极深妙的造化，而不是做完下学才慢慢上达，不是，下学就是上达。只要做对了简单的事，就有奇妙的造化。

“奚暇外慕？”我哪里还有空闲、还有时间去外面求名求利? 为什么王阳明先生一直讲这一点，因为聂文蔚一开始就是批判王阳明好名，你干嘛汲汲于讲这个，你不怕误人嘛?你为什么要跟朱夫子反对呢? 为什么你要跟朱熹反对呢? 所以他才有这番解说。

“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唯独对于这个“切肤之痛”，什么是“切肤之痛”? 因为天下这些子民，都是我的手足，他们有病等于我有病，他们有痛等于我有痛，这就是我的切肤之痛。唯独天下子民还不能得救，这个“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所以我还不能够非常轻松的样子。这个“恝”，不在乎的样子，我不能无动于衷，我不能不在乎，我一定要在乎的。“辄复云云尔”。所以我写了上面这段这么长的一段话，来回覆你这封信。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说咳疾暑毒，说我咳嗽的病又犯了。各位王阳明带兵去打仗的时候，到丛林里面，瘴疠之气，结果王阳明染了一身的病，就不断地咳嗽，不断地咳嗽。湿毒，只要一热的时候他就更咳，加上这个暑热他就更咳。因为生病的关系，“书札绝懒”，那个“札”就是书信，一个木然后一撇，跟这个札是一样的。说我懒于书信，连写个信我都心灰意懒，叫做“书札绝懒”。连提笔都累，因为一直咳，生病啦。实际上这封信已经是倒数的第二封了。聂文蔚下一封，第二封信就是他的绝笔信了。

“盛使远来，迟留经月”，说，您派人来而且在这里，已经留了一个月，我一直生病，没有办法跟他多谈，偶尔谈一下，偶尔谈一下。“临歧执笔，又不觉累纸”，可是要分开的时候，岐就是分开啦，“临歧执笔”，他已经要分开，要走了，你派来的人已经要走了，将要走的时候，我赶快来写写这个书信，不能辜负你。“又不觉累纸”，不知不觉又写了这么多。这封信还真是很长。

“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盖于相知之深”，毕竟我们两个人相知这么深，您提这么多的问题，你是真正想做学问，你可不是说来刁难而已。其实聂文蔚是想做学问，但也有一点刁难，王阳明在世他都没有称徒，王阳明死了他才北拜才称徒。所以“虽已缕缕至此”，虽然我们谈了这么多，“殊觉有所未尽”， 我还觉得没有谈完，所以不知不觉，“不觉累纸”，又写了这么多。

这是王阳明回聂文蔚的第一封书信，从这个书信字里行间，真是可以体会王阳明先生救世的情怀心切啊。你要知道这个时候，他其实是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而且早上也咳，下午也咳，晚上也咳，根本是睡不着，连爬起来写个信，他都是趴着。下一封各位就会看到，他其实是趴在床上，在枕头上写下那个信，意思就是说，连坐起来都没力气啦。

一代的大将军，应该就是天命将绝啦。实际上他的学问已经做成熟了，再多待也无益啦，那已经留在字里行间了，也帮中国平定了乱世了，他的一生劳苦应该是得到回报了，老天爷要召他回去了。所以他打完仗的时候，已经生病很严重了，就上疏告诉皇上说我要回乡养病去了。实际上回去的时候，生命都已经到达终点了。即使在这样最后的关头，你从他的字里行间，他救世的殷切和他对于向学的人循循善诱那种殷切，从字里行间真是可以体会一二啦，这个令人不禁惋惜啊。

好，我们今天讲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