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的那个男人

那是2007年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照例在六点一刻挤上了101路公交车。这路车的乘客总是很多，因为它经过翠湖公园，还要经过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全都是重点学校。

公交车上座位很少，大多数乘客都站着。我也一样，带着耳机听音乐。从车窗玻璃重叠的地方，我能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脸。除了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嬉笑着，大多数乘客都面无表情。
过了科技馆那一站，我感到车上的气氛有点异样。不错，我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就是直觉，我相信人有直觉。有时候走在路上，你看到前面一个女人身材很好或者很坏，就会一直看着她，而她不一会儿肯定会回过头来。没有谁背后长着眼睛，但有人盯着自己看的时候总会有种感觉，我想，那就是直觉吧。
我摘下一边的耳机，听见车后方传来歌声，唱的是《两只蝴蝶》。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戴着眼镜，正是他在唱歌。此时他的周围已悄然出现了一小圈空地，人们不约而同地和他拉开了距离，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很难实现，但居然实现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精神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周围的人八成都和我有一样的怀疑。在这种空间和距离内，如果真是一个精神病人，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摘掉了两边的耳机，在远处仔细观察：那人穿戴还算整洁，一件深色夹克，是街头常见的中老年款式。左胳膊下夹着一只公文包。这个装扮，要说是一位教师也是像的，也或许是一位会计？一副近视眼镜让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危险。
此时他又接着唱起了《水手》，虽不算好听，倒也没有跑调。站在我旁边的两个中学生，互相使着眼色，想笑却忍住了。我也很好奇，他到底想干什么？周围的人故意不去看他，其实又都在暗暗注意，带着一丝好奇，又怕他接下来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唱完了《水手》，他说话了，竟然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打造青少年学习、生活的健康环境，让我们共同努力。”没头没脑的这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在这座南方城市，一般人说普通话都或多或少带有地方口音，此人竟说得非常标准。我更加感到纳闷了。这时车已即将进入建设路站台，他说：“现在车速慢下来了，请大家根据此时的车速，打一位我国已故国家领导人的姓名，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答对有奖。”并没有人理会他。
车进站后，又陆续上来一些人，车内开始嘈杂起来。这时那中年男人略微提高了嗓音：“我很尊重大家，假如有人反对我在车上表演，请提出来，我马上下车。再次声明，我很尊重大家，如果有人提出反对，我马上下车。”没有人出声。他又接着说：“既然没有人反对，我就继续尽我所能带给大家一点快乐，下面演唱一首《父亲》，这是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然后他就饱含深情地唱了起来，引得那些刚上车的乘客一阵侧目，刚才那两个中学生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起来。
此刻我已经断定他精神上并没有问题，但还是无法判断他此举的目的。
不过那个男人很快就说起了他的经历：“本人原是某某报社的编辑，由于单位撤销，没有了任何待遇。加上严重的高度近视，就连捡垃圾、扫大街这样的工作都无法胜任。失业十几年，找了十几年工作，越来越老了，工作也越来越难找，现在就连在大排挡表演的路也断了。经过几次尝试做生意，也是血本无归，我判定自己不适合做任何形式的生意。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但愿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能给大家带来短暂的轻松和愉快。希望有同情心的朋友们能帮帮我，哪怕是和大多数朋友一样，只是帮衬个车票钱呢！”
心中疑惑终于解开，我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还真是“卖艺”的。
我不由感慨，凭他这么好的口才，这么好的表达能力，竟然要靠“卖艺”谋生。其实他真的算个推销人才，歌声虽说并不出众，却也没有惹得一车人反感，连公交车司机也没干涉他。尤其是结尾那句话，细细想来，还是有那么一点巧妙，既无乞讨者的卑贱，又告诉了大家他期待的最低值：一块钱——与当时的车票同价。
一个女孩下车时递了张纸币给他：“我觉得你的创意挺不错的。”我没看清那张纸币的面值，或许就是一元，也或许更多一点，只听他连说了三声谢谢。
接下来的几个站，他不停地唱歌、出脑筋急转弯，又把自身境遇重复了两三遍，但我再没有看到有人予以资助。
我到站下车前，递给他十元钱，忍不住说：“以你的能力，应该不至于要这样谋生吧？”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反复对我道着谢，并解释：“实在是眼睛不好，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


周末和朋友们聚会，我又谈了起这个人，三个朋友倒各有不同的看法。A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可恨之处。”B说：“瞧瞧吧，身体条件不好连体力劳动都干不了，我以后绝对不逼我的孩子死读书。”
C抿了一口茶，轻蔑地扫了我们几个人一眼：“图样图森破，以为人家可怜？说不定人家的月收入是咱们的好几倍，房子可能早就买了好几套呢！”
我们仨当即表示不敢相信，但她摆出报纸、网络的各种新闻，让我们的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尤其是我还给过那人十块钱。
大约两个月后，我又在那趟公交车上遇见了那个男人，当然他是不会记得我了。在唱了一首歌、出了一道题之后，他匆匆下了车。我没有看到有人资助他一块钱。
我从车窗望出去，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头发被风卷得有些蓬乱。车离站了，转弯了，那个男人不见了，连同他是否真的拥有几套房子的问题，一起在我眼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