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女性的“忠”与“贞”

女性的“忠”与“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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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继续赏读《色，戒》。

要让王佳芝的初衷瞬间改变，张爱玲的铺垫很厉害。

小说结尾，有句重要的隐语，是汉奸太太们打麻将时说到吃来吃去都是四川菜湖南菜，“辣死了”的玩笑话。然后有个太太说：“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喧笑声中，易先生“悄然走了出去”，小说戛然而止。这句玩笑话是双关语，借用了上海打麻将的一个俗语“辣子胡”（谐音），“辣子胡”即“封顶胡”，赢得最多的一种，无论“清混碰”和“敲麻”等胡牌法，都有可能“辣子胡”，用辣椒的辣子，谐音俏皮话“辣子胡”。

同时却暗指王佳芝的命运，在整个刺杀行动中，虽然大家都在张罗，包括黄磊付出经济成本，但是行刺之前，只有王佳芝付出的代价最大，她付出的是贞操。也就是说，无论行刺是否成功，只有她才是真正付出惨重代价的人，她“吃了辣子”，但她并不是最大的赢家，放走易先生后，更是丢了命。

王佳芝是一个女性，而且本来是个处女，为了这个爱国行动失贞了。在那个时代，贞操对于处女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她要扮成已婚妇女，那怎么办？只能失身于这些同学中的梁闰生，因为他嫖过妓，有性经验。王佳芝迈出这步的时候，已经彻底混淆了现实和演戏的本质区别。所以她后来觉得自己很傻。她这么大的牺牲，却被同伙看不起，因为失去了处女的纯洁性和价值，这对她是心理上的巨大伤害。

小说写她每次跟完易先生后，就像洗了个热水澡一样，她不是处女的这种耻辱，要通过勾引易先生来完成心理上的痛苦释放：为了要刺杀汉奸的目的。

她连真正的恋爱都没有体会过，就已经失身了，而且失身的这个男同学，是她最讨嫌的。她曾经喜欢的邝裕民，后来看她的眼光跟其他同学一样，这是更深一层刺激。同伙和自己喜欢的邝裕民眼光的歧视，是对王佳芝相当恶劣的打击。

这些心理伤害与之前讨论过的现实与演戏的心理分裂性，推动她最后对易先生的表情错会意，这是一段王佳芝的视角：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

那么易先生真的爱她吗？易先生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其实易先生也在错会意，觉得没想到自己中年还有这番奇遇。理解这点要结合易先生的状态，此时他是个中年男人，而且个头矮小，通常认为中年女人心理变化大，其实中年男人的心理也值得分析——已经雄风渐逝，身体各方面都在滑坡，也有对衰老的恐惧。虽然有权势的因素，但他自怜自恋地觉得个人的魅力还在。他也在想着，居然在中年得到了一个年轻貌美女人的感情，这可能和王佳芝从未恋爱过，身体传递给他的感情误差有关。小说在这里两次强调易先生有点悲哀，是因为易先生觉得王佳芝也有为钱的因素，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在自我陶醉。

小说里面充满了嘲讽，即易先生误以为王佳芝是爱他的，导致王佳芝也误以为易先生是爱她的，他们都只在意这个人是爱我的，王佳芝在她要刺杀的易先生身上，确立了自我人格，她觉得那个男人是爱她的，超过同伙对她的鄙视，这是她最重要的一个心理变化。“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一下让她整个心理垮塌，但事实上不是，在她看来易先生所谓温柔怜惜的神气，恰恰是易先生的自怜，觉得到了中年居然有一个女子这样爱我，一种凄然，好像是温柔，所以两个人都产生了错觉。

易先生的错会意，不过是自我陶醉，王佳芝的错会意，则让自己丢了命。

到小说最后，易先生第二次错会意，更加自我陶醉，“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觉得，这个女人爱我爱到救我，“自矜为男子汉大丈夫”（张爱玲语），间谍故事里面安排的依然是张爱玲对人物心理的推动，她是一个心理分析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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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刺之前，王佳芝这个人物的自我人格的确立，才可能让她在那个时候，心理发生巨大的变化，然后让她改变初衷。学者邵迎建曾经分析，张爱玲不强调“谍对谍”的刺激或紧张，情节表面的悬疑只是为了导出人物的根本困境：少女王佳芝的欲望，身体与情愫，被尴尬地卡在了情欲和历史的夹缝中，不上不下，进退两难。和男人不一样的是，女人在情欲和历史的夹缝当中，对国族之忠和对身体之贞的撕裂性。

张爱玲用心理的方式，从女性的角度对“忠“和”贞“提出了反省与批判。男性间谍的“忠”跟国族比较一致，不会有伦理上的批判，但是如果一个女性间谍，哪怕是业余的，就说不清楚了。小说反省和批判的重要尺度，是对人性的复杂面，表达了更多的努力。为什么这个小说难懂？难在她没有把王佳芝处理成纯粹的一个爱国志士，所以王佳芝人性的复杂的角度是多维的。女性的确会遭遇这样一个身份困难。

王佳芝在借一个真的国族传奇的爱国行动，来释放她欲望的行动力。小说脱离了一般人心目中女间谍跟特务头子的类型故事，不是绝对的好坏，她表现人物的暧昧性。

从小说角度上来说，这是真的好小说，不是按好人坏人的类型化来描写人物，文学就是人学，你不能说把坏人就觉得他都不好，都是坏的，或者好人都是好的，没有坏的，或者说没有他的弱点。男女主角都是有七情六欲的，都是人，也有软弱和挣扎。因此张爱玲在《惘然记》里多次表达：

文艺的功效“让我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缺乏了解，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

作为反面人物，易先生也是有自己人性的内心世界的，王佳芝的刹那犹豫并不是大我和小我的挣扎，而是在自我人格确立的时候，寻找到一个见证的对象一样。张爱玲把这个人物的软弱性完成了。她在《羊毛出在羊身上》里曾谈到，王佳芝因同伙的歧视有点心理变态，以至于一念之差铸成了大错。

张爱玲把民族国家与男女爱恨纠结缠绕，结尾出人意料——因为女青年王佳芝的一念之差，导致爱国小集团全军覆没。这个结局背离了读者正义必胜的习惯思维，给人以冲击，让人迷惘。撕裂的身体，在王佳芝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忠和贞到底是什么？在女性身上远比男性身上表现得更加复杂，也就是我们讲的，一个男人忠于国家，身体跟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但女性就是分裂的。所以王佳芝的身体，自始至终就没有属于过她自己爱的人，也没有属于过她自己，起先是属于未来的丈夫，后来又以国家的名义奉献给了同伙和敌人，她的性贡献出去了，她是为国族而献性的，但是，一方面为国族献性，另一方面爱国同伙又要她做到全贞，怎么可能呢？所以张爱玲说“又吃掉蛋糕，又留下蛋糕”，让侠女全贞，何等荒谬，何等残酷。

易先生的错误理解，赋予王佳芝反讽的嘲弄意义，易先生获取了一个男人的自我满足，第二次错会意足以支撑他后半生。邵迎建认为，这种从国家到身体的女性书写，告诉我们当爱国话语和性爱话语，同时作用在一个知识妇女身上时，她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模样。王佳芝身体的分裂源自同伙共同体内部话语的分裂，因为共同体内部话语都是分裂的，还怎么让她做到完整。

这种性爱话语，强加于女性身上的时候其实是分裂的。这种道德观里面包含这种东西。所以张爱玲会用“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种比喻，放在爱国学生这样一个集体话语上面，王佳芝作为女性的弱点，也是人性的弱点。

好，《色，戒》的赏读今天就全部结束了，下次我们赏读的是《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