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奇葩夫妇

我们今天讲市井奇葩夫妇。

西门庆要给太师府翟管家务色小妾，由李瓶儿带来的冯妈妈牵线，有了候选人，他的绒线铺伙计韩道国十五岁的女儿韩爱姐。

因为相看韩爱姐，西门庆跟他初出茅庐第一案包庇的通奸犯，应该判绞刑的王六儿相遇，两个人马上像我们山东俗话所说的“王八瞅绿豆”对了眼了。西门庆那像猪狗一样的所谓“爱情”又揭开新的一页，不堪入目的一页，注定要把西门庆送上西天的一页，而小说家兰陵笑笑生天才地给中国古代小说人物画廊提供了一对活宝级市井夫妇，韩道国和王六儿，他们的人生信条，他们的无耻，那真叫活龙活现，令人咋舌，简直可以算空前绝后。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

送韩爱姐进东京的人刚出发，西门庆就到了狮子街，这个地方是李瓶儿买下的房子，她的女仆冯妈妈现在这里掌管。西门庆先赏了冯妈妈一两银子，再合情合理地问：韩爱姐走了，她妈怎么样？冯妈妈说：我这几天总去和她做伴，爱姐走了，王六儿整整哭了两三天，现在刚刚安定下来。冯妈妈又不失时机地借王六儿的嘴，问：爹（西门庆）赏你辛苦钱没有？这是市井老虔婆抓住时机找西门庆要钱。西门庆却说，韩道国回来自然是谢你。然后，西门庆悄悄地趴到冯妈妈耳朵上“如此这般”叫冯妈妈“上覆她”，她是谁？王六儿，他要找王六儿“坐半日”。

兰陵笑笑生遣词用字真是太妙了，堂堂西门大官人要见自己店铺伙计的女人，竟然放低了身段用了一个“上覆她”的词。冯妈妈当然知道西门庆想干什么，小说写的神情语言都很生动：（冯妈妈）“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儿哩······”

《金瓶梅》的一些老虔婆经常神情语言如画，冯妈妈当然得冷笑，因为她是富婆李瓶儿的贴身服侍老妈子，她岂能不知道西门庆和李瓶儿那档子事？她岂能分辨不出住牛皮巷的王六儿比住花家大宅的李瓶儿差了多远？而西门大官人不仅利用韩家女儿韩爱姐巴结上蔡京的大管家，因此有了更牢固的靠山，所谓“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不分精粗、不管美丑、他要寻这个女孩子的娘母子开心！

西门庆的低档次，真是连老虔婆都看不下去了。但是她接着就去给王六儿牵线。冯妈妈去给王六儿牵线，冯妈妈还觉得得费些心思、讲究策略，看来冯妈妈还不知道王六儿跟韩二通奸的事，不知道王六儿本来就不是个什么贞洁烈妇，冯妈妈到了韩家，先安慰想念女儿的王六儿，再设想韩爱姐会给韩家带来怎么样的幸福生活，然后才转入正题：现在你的汉子女儿都不在家，你自己这么冷静，西门大官人要来跟你做做伴儿，这样说：“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多么生动的语言，“凹上了”，就是勾搭上，“僻格剌子”，就是穷乡僻壤一个冷僻的街道。冯妈妈用经济利益来诱惑，这些话后来西门庆都给她一一兑现。

王六儿微笑道：“他宅里神道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她居然一点不推托，还自惭形秽！西门庆能够垂青，对王六儿成了意外之喜。冯妈妈提的经济利益当然是诱惑，西门庆这样的风流帅哥又比韩二更合乎王六儿的荡妇心思。冯妈妈前此铺垫倒是多此一举了。

接着就是西门庆总共花费五两银子的第一次幽会。王六儿房子当然狭窄，最好玩的是，她的房子里边居然有“四扇各样颜色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吊屏”，我读到这些地方，我的肚子都快笑破了。

兰陵笑笑生故意地把《西厢记》挂到王六儿的房间，这是挖苦还是反讽？西门庆和王六儿之间哪儿有一丝一毫才子佳人气息？哪儿有一丝一毫恋爱气息？整个一个大佬君临、奴隶接驾，整个一个肉欲横流、污七八糟。王六儿动不动磕头谢恩，开口闭口“不瞒爹说”，“你老人家”，“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两个人吃饭，“妇人用手拣肉丝细菜裹卷了，用小碟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王六儿的温柔体贴倒叫读者想起当年潘金莲蒸的肉馅角儿来了。

《金瓶梅》有很多性描写，要想深入理解西门庆这个特殊人物的形象本质，不能不触及他那些常人不可想象的性生活。对于西门庆来说，王六儿成了新奇的性猎奇之旅。其貌不扬的王六儿，潘金莲说她是“长摔瓜脸黑淫妇”，这个王六儿是性爱畸人、性爱超人、性爱达人。她本来就有一般女人包括青楼女子都不擅长的“爱好”，一绝招是喜欢玩男同性恋绝招所谓“后庭花”，一个绝招是她喜欢像狗舔骨头一样给男人“品箫”。而这两招特别讨西门庆欢心。

王六儿还特别豁得出去，西门庆到王六儿家都带着淫器包儿，里边装他的性爱“十八般武器”，有国产的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有进口的缅铃，最后还有西域和尚提供的内服外用伟哥。

而不管西门庆在床上采取什么新花招，王六儿都欢欣鼓舞、来者不拒、配合默契。西门庆要在她身上烧香，这是后来的事，她兴高采烈地回答：“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管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

西门庆搞了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绝对服从，包括他家里的小妾、宋惠莲、外边的妓女，那些女人宋惠莲敢当面叫“西门庆”，潘金莲敢当面骂他是“死强人”，而王六儿永远对西门庆叫“亲达达”叫“大爹”。

西门庆在王六儿这里既尊贵无上，又淫乐无比，他被王六儿迷得找不到北，他甚至这样表白：“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后来王六儿干脆建议西门庆或者派韩道国长期出差，或者给他另娶上一房妻子：“淫妇长久是爹的人了。”

王六儿性生活全面开放，韩道国对妻子的外遇全盘照收。韩道国送女儿从东京回来，王六儿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她跟西门庆“交情”始末：“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许了要替咱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很高兴，嘱咐王六儿：“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王六儿向丈夫撒娇：“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这是一幅多么蹊跷的市井生活画面？封建伦理强调的贞操观念和“夫为妻纲”都被抛到一边。钱就是一切！只要有钱，丈夫可以纵容妻子红杏出墙，做潘金莲讽刺的“又放羊又拉柴”的“明王八”，只要有钱，妻子可以向丈夫炫耀勾搭其他男人的本事。韩道国、王六儿的讨论，似乎是在讨论寻常开店经营发财致富，韩道国全家都变成西门庆的外室。

此后，西门庆花一百二十两银子给王六儿买了房子，还跟韩道国签订“三三分成”的绸缎铺经营合同，韩道国一跃而成小康之家，有了房子、有了丫鬟、有了经商分成。靠的是什么？靠的他那个不要脸的老婆。

西门庆偶遇王六儿的故事中，冯妈妈是个似乎微不足道、却相当起作用的人物，这个人物在这段故事中做了灵光一闪的表演。她先给西门庆提供了向翟管家交差的美妾人选韩爱姐，向西门庆天花乱坠地形容和推销韩爱姐，当西门庆对韩爱姐的娘感兴趣时，冯妈妈又去做说服王六儿接待西门庆的马泊六。

此后，冯妈妈就成了西门庆跟王六儿私通的联络官和护卫。冯妈妈做这些事，和王婆撮合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目的一个样，都是为了捞点钱，这些虔婆无孔不入地捞钱。冯妈妈原来是李瓶儿的贴身老妈子，是她向西门庆通风报信，说：你做成的李瓶儿这锅美食被蒋竹山连锅都端走了；当李瓶儿轰走蒋竹山的时候，又是冯妈妈在蒋竹山身后泼了盆水，喜得冤家离眼睛。

冯妈妈在《金瓶梅》里，是兰陵笑笑生似乎顺笔点染写出来的一个虔婆之一，这些《金瓶梅》虔婆，除了《水浒传》进来的王婆，还有向西门庆推荐杨孟氏的薛嫂，在此后的情节中帮助西门庆私通林太太的文嫂，这些虔婆的最大特点是见钱眼开，见到赚钱机会就迅速扑上去，比如薛嫂在向西门庆介绍杨孟氏时，首先得提醒：你还欠了上次我说媒的钱。这些虔婆都世事洞明，冯妈妈就比王六儿夫妻更早地看出来而且提醒王六儿，你跟西门庆私通，不仅是男女私通，还是你们一家改变贫穷命运的“机遇”。

也是这个冯妈妈对西门庆说，他给东京翟管家买小妾，是一锹撅了个银娃娃，冯妈妈的意思是：你西门庆通过给管家纳妾，就能跟最有权势的太师拉上了关系啦。这个虔婆真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自己的处世，当然也就更像《红楼梦》所说的，雀儿只捡旺处飞，总是洑上水。

第三十七回“冯妈妈说嫁韩爱姐，西门庆包占王六儿”，写西门庆和王六儿这对狗男女的淫乱行为之后，有将近一千字篇幅写冯妈妈的活动，因为贴上了西门庆，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买东西，献殷勤，从西门庆那儿得些钱财，任凭她的正头香主李瓶儿怎么派人叫，她也不到西门府去给李瓶儿服务。

画童撞见她，把她拉到西门府，李瓶儿问她：妈妈子，成日影也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差事，叫你来拆洗被褥，浆洗衣服，你人影也不见。冯妈妈狡猾地回答：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更有意思的是，冯妈妈连西门府当家理事的吴月娘也不放到眼里了，吴月娘托她买念佛用的蒲垫（铺甸）她也误了买，被吴月娘的丫鬟挖苦叫她是很难见到的“老冯贵人”。冯妈妈又信口编谎，把吴月娘糊弄过去。

《金瓶梅》写这些小人物的笔墨，似乎非常琐细，似乎无关紧要，似乎完全可以删除，但是却把这些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写活了。他们就是唯利是图。因为有了利益，李瓶儿的老妈子不仅不听李瓶儿的，连吴月娘的也不听，她唯王六儿之命是从，其实是唯西门庆之命是从。冯妈妈是《金瓶梅》继王婆之后，又一个精彩灵动的虔婆。这些虔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们穿梭在有钱有势的人之间，助纣为虐，吃一点儿有权有势者的残汤剩饭。

这些虔婆，还有应伯爵等帮闲、李桂姐等妓女，这些市井小人物，都在《金瓶梅》做了充分表演，使得《金瓶梅》有了浓郁的市井氛围，也就相应地有了民族化特点，我们不是常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金瓶梅》成为世界名著跟它的市井氛围不无关系。

长篇小说巨匠的笔下，主要人物当然会塑造成功，次要人物甚至过场人物，往往也能着笔不多却令人过目难忘。我们常说，《红楼梦》能够让读者记得住的不仅有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贾母，还会有在前八十回开头和结尾都只露过一面的焦大和道士王一帖。

《金瓶梅》也是这样。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给我们的印象很深刻，读罢书放下，一些很次要的人物也留在我们的脑海中。在潘金莲和宋惠莲的二莲之争中，我们能够记住两个争强好胜的金莲，能够记住孟玉楼，也能记住仆妇惠祥和一丈青。其实惠祥和一丈青这两个人只有一两句特征性的语言，惠祥因为燉茶和宋惠莲吵骂，她对宋惠莲说“横竖你不是爹的小老婆，你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一丈青因为儿子小铁棍儿被西门庆打个半死，海骂潘金莲和陈经济是淫妇和王八羔子。两个仆妇的一两句骂，那可真叫骂出了水平，骂出了神采，骂出了个性。

而当西门庆沉浸在新的淫乐之中时，危险正在一步一步向他的宝贝儿子走近。潘金莲无孔不入地要伤害西门庆的根本。她还会玩什么花招？我们下次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