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太太们和先生们的“等待戈多”（下）

伍太太的身份也并不简单。这样一贫一富一美一丑的两个太太，她们的命运却是极为相同的，都是处在一种无法独立自主的附庸的社会地位上，婚姻名存而实亡，灵魂僵毙麻木，除了金钱与名位外一无所有。张爱玲说：

“伍太太有两点矛盾︰

1.痛心她摰爱的表姐彩凤随鸦，代抱不平到恨不得她红杏出墙，而对她钉梢的故事感到鄙夷不屑──当是因为前者是经由社交遇见的人，较罗曼蒂克；

2.因为她比荀太太有学识，觉得还是她比较能了解绍甫为人──他宁可在家里孵豆芽，不给军阀做事，北伐后才到南京找了个小事。但是她一方面还是对绍甫处处吹毛求疵，对自己的丈夫倒相当宽容，「怨而不怒」，──只气她的情敌，心里直骂「婊子」，大悖她的淑女形象──被遗弃了还乐于给他写家信。”

从场景描述和对话透露的几个细节来看，绍甫做事有他的原则性，伍太太觉得他使荀太太委屈，主要是他的外表、家境和性格，而他自述在重庆被周德清的太太设圈套招待（这一段的性背景读者不太容易跟上），逃脱出来，说明他还是有德行的男人。伍太太把他当作小情敌。

“显然她仍旧妒恨绍甫。少女时代同性恋的单恋对象下嫁了他，数十年后余愤未平。倒是荀太太已经与现实媾和了，而且很知足，知道她目前的小家庭生活就算幸福的了。一旦绍甫死了生活无着，也准备自食其力。她对绍甫之死的冷酷，显示她始终不爱他。但是一个人一辈子总也未免有情，不过她当年即使对那恋慕她的牌友动了心，又还能怎样？也只好永远念叨着那钉梢的了。”

绍甫很爱荀太太，荀太太为什么不爱荀绍甫，除了绍甫的黑胖外表、贫穷家境和自负性格，还有就是她没有什么见识，不能懂得绍甫。很明显，张爱玲在《相见欢》中放弃了情节和故事的支撑，在对话和动作中完成“字里行间的夹缝文章”，她想追求《海上花列传》“平淡而近自然”的白描风格。但事实上，风格的白描不等于人物内心的白描，“几个人一个个心里都有个小火山在，尽管看不见火，只偶而冒点烟”（张爱玲语），是岁月的小火山深藏着。

虽然张爱玲用白描的手法赋予《相见欢》中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个小火山，但“意在言外”的魅力使得这篇小说同时具有哲学性，她把太太们和先生们的“无聊”表达得很深刻，和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从不同的角度去表达人生的“无聊”，但都具有哲学意义，《等待戈多》本来是专门想嘲讽中产阶级的无聊，结果却受到中产阶级的追捧。

《相见欢》的无聊集中表现在无聊的谈话，无聊到极致的谈话，包括无聊地听着、无聊地搭话，无聊的重复。表现了张爱玲小说世界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夏志清说“人的灵魂通常都是给虚荣心和欲望支撑着的，把这个支撑拿走了以后，人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张爱玲的题材”，《相见欢》描述到最后，人物的欲望和虚荣心都渐渐被抽空了。主要体现在“盯梢”的讲述上。荀太太最初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有虚荣心的，包括她回忆那个兵，甚至笑起来，但是到了最后，因为伍太太的“故意遗忘”，连这种炫耀的得意都没有了，她也毫无笑容。

荀太太念念不忘的“被盯梢”本来是她在世上难得的虚荣，因为重复而变得无聊了：“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这样精细的人，会不记得几个月前讲过她这故事？”

即使爱她的绍甫也不感兴趣地听着疲乏：

“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了出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因为刚才是他太太说话，没关系。”

结尾为什么出现盯梢的故事？小说前面一直写的就是两个中产阶级太太谈话的无聊，在无聊之中，荀太太终于想到曾经有人盯梢自己的故事，她觉得很有兴味，因为那时比小姑子还有风韵，但她的重复唠叨渐渐也没有兴味了，因为身边人并不真正感兴趣。张爱玲把这种支撑她人生的最后一点东西都拿掉了。

采用的是最充满危险性的布局结构，她完全不靠任何一点故事，哪怕是很精彩的对白，或者说是一些架构的元素来完成，《相见欢》是她非常大胆的一种创作行为，人物关系在哲学上的无聊，达到了极致，这个对于张爱玲来说——她一贯是喜欢写那种很精彩的对白或者是创造故事活力的作家——的确是一种很危险的尝试，但是她完成了。

她把所有的闪光点打散、拆碎，拆碎在生活的各种各样的细节当中，然后慢慢地把它拼成一个金字塔，拼成一个宏伟的东西，这和哲学用不断的充满张力的强度语言以及密度语言不同，因为大众还是需要通过小说这样比较生活化的场面来进入一些层面。假如说，一个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哲学，那就已经不是小说了。《相见欢》里，张爱玲的哲学蕴含在生活化的场景和琐碎的对话当中。

为什么说张爱玲比鲁迅还要残酷，因为她没有鲁迅启蒙主义的想法，她把个人主义一条道走到黑，虽然她也说要从读者群中打出来，读者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但她绝不给光明的尾巴，绝对不给，这个是她比鲁迅残酷的地方。她让人活到任何虚荣欲望都拿走了，只能看到那种巨大的心灵上的无聊。

她把以前的电影镜头等方法都放弃了，开始了对人类感觉状态和生存窘境的探讨，即“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应关系”，好的小说把这点都写得非常细腻和复杂，所以张爱玲对于人的心理进入得非常深，到《相见欢》她已经把握得非常好，探讨人到了很悲哀的生存窘境的时候那种心理状态。

《相见欢》的两对夫妻关系都已经没有多少生命力了，张爱玲笔下的婚姻关系自然表现出荒凉的人生，她的这种荒凉不亚于艾略特的《荒原》，或者卡夫卡的那种孤独和荒凉，这在现代人身上特别强烈，现代西方的哲学家很多都是反技术反科学的，因为他们觉得科学和技术将人类带入荒凉。这种荒凉的人际关系和荒凉的人生，张爱玲通过婚姻来表达，但不仅仅是婚姻。

在这里她要探究的显然已经超出了婚姻问题，女性本位和灵魂世界没有感知的感觉状态是什么样的感觉？精神尚在喘息的人们的生活记录？这世界是乔伊斯还是卡夫卡？以“深具洞察力”闻名的敏感而孤独的张爱玲，在她的《相见欢》中所要透露的讯息是什么？近百年来变乱的中国社会带给中国人的影响是“人心的死亡与丧失”吗？张爱玲如此犀利地剖视了他们，是一种“超然艺术家”的客观，她的表现力很犀利，她在小说里用无情来表达有情。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今天还活着，张爱玲笔下的夫妻关系今天还存在。如果全球化和城市化一直存在的话，她的这个话题永远都不会过时，只要我们的社会当中有现代文明和男女两性，她牵涉到的这种深刻的东西永远都不会过时，我们常常说深刻，或者伟大，不一定是指写的题材是战争，或广阔的社会，有时候一些写广阔社会的东西很苍白，一点也不伟大，所以和题材无关，和深刻的人性、深刻的表现力有关。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讲《浮花浪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