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对博弈论的批判4：武力与文化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破解“囚徒困境”

您好，欢迎收听“李俊慧的经济学课”。上次课指出囚徒困境只顾遵守自私假设，却完全不管局限条件，于是再次犯了与传统经济学如出一辙的错误，就是漏看了交易费用，这次漏掉的是合作的交易费用，作为合作解的左上方格子中的数字只算合作的收益，没有减去合作的交易费用，完全错了。

学习更重要的是学习思路，而不是知道某个具体问题的答案。最重要的不是知道囚徒困境是错的，而是掌握如何发现错误、找到正确的思路。那就是先做事实验证，一做事实验证就会发现囚徒困境的结论是典型的非均衡：如果非合作解是均衡的，真实世界中明明存在着合作的现象岂不是成了非均衡？出现非均衡都是因为漏掉了关键局限，这就会很自然地将思考引向寻找局限条件。从推翻了囚徒困境的真实现象不难发现，被忽略的局限条件果然又是交易费用。

1）用“边际分析法”分析囚徒困境

分析进行到现在，其实还是有点套套逻辑。为什么呢？还记得第一季课程举过这样的例子吗？一个女孩说她反对经济学假设她是自私的，因为她经常让座。有人如此反驳：她让座还是出于自私，因为让座得到感激、赞扬这些非货币收入超过了站着劳累的非货币成本。而那些不让座的人是因为他们认为让座获得的非货币收入低于站着劳累的非货币成本。这个反驳貌似有理，其实是套套逻辑，只是重复了自私假设而已。要想不掉进套套逻辑的坑，必须运用边际分析法，也就是让局限条件发生变化，从而使得让座的成本与收益发生变化，然后观察女孩的行为变化是否趋利避害。女孩只是说她经常让座，没有说她一直让座，也就是她有时让座有时不让座，又是截然相反的现象同时并存，所以更重要的是观察她让座与不让座时局限条件的不同来判断她的行为变化是否符合自私假设，也就是让座的收益下降、成本上升时她是否倾向于不让座。

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只分析非合作解，而不是将合作解与不合作解一并考虑，就没有运用边际分析法，说得再怎么有理都还是套套逻辑。另一方面，人类是群居动物，这个事实的含义是其实人类选择合作解的比例一定远远高于选择非合作解，分析合作解成为均衡的局限条件比分析非合作解更具有一般性。

所以接下来就要让合作的交易费用这个我们认为是关键的局限发生变化，观察均衡是否从非合作解变成合作解，从而验证我们的结论。

还是先回到囚徒困境的故事，现实中的团伙犯罪选择合作解的现象并不罕见，上次课说原则上可以通过花钱收买狱警来互相沟通，但现实中很少会这么做，因为交易费用太高了。为了实现合作，就要尽量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被捕之后才沟通，成本当然高了，但如果把沟通提前到被捕之前，成本不就能大幅下降吗？是的，现实中有组织的团伙犯罪一定会一早就说好了一旦被捕，要一起不招供。事前人身是自由的，没有被监禁，没有在物理上隔离开来，沟通合作的交易费用显著下降。

但合作的交易费用真的只有沟通的成本吗？显然不是。卡特尔就没有沟通的成本，麻烦在于前面订下的协议后面一转身就不执行了，所以合作的交易费用还要包括确保协议有足够强的约束力，真的能落实执行。如果两个囚徒只是偶尔碰上、一时兴起去犯罪，很容易就会被警方各个击破。但有组织的犯罪是黑社会，它会设法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怎么做呢？看警匪片就能知道，重要的是用理论逻辑来归纳分类。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的方式有两大类。一类是犯罪之前就说好了要合作，相当于是签下协议，但还要确保大家遵守协议。很简单，你进去局子之后敢出卖我，总有一天我从监狱出来了，你等着我杀你全家吧！我看你还敢不敢违反合约向警察招供。甚至都不需要我出来才干掉他，外面就有黑社会的完整组织，随时都能威胁你的家人。

这其实就是以前说的工会这种表面是卡特尔、实际上是行政垄断能成功的原因。虽然黑社会以武力报复来威胁成员是非法的，但只要警察实际上阻止不了，武力报复能有效落实，合作就能成功。重要的不是法律条文怎么写，重要的是法律实践。黑社会势力强大的地方，警察实际上拿黑社会的武力报复没办法，黑社会就是国中之国。举一个真实的例子，墨西哥的毒枭在警方抓捕贩毒头目的儿子之后，某天在光天化日之下乱枪扫杀了实施抓捕的警察。经此一事，还有谁敢动真格去抓捕贩毒集团的罪犯呢？恐怕连那个已经被抓捕的贩毒头目的儿子也只会走走过场就判个轻罪收场吧？这条新闻下面的一个评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意是说，墨西哥的贩毒集团已经不是黑社会，而是地方军阀，其实是半个政府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中国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时，就有军阀的财政来源是依靠贩毒的，还竞争力强到把东南亚的贩毒集团都挤垮了！

将这种方式一般化，那就是以武力来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

但武力准则的交易费用其实也很高，所以光有武力不行。套用一句俗话“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就万万不能”。类似地，“武力不是万能，但没有武力就万万不能”。武力是达成合作解的必要但非充分条件，不能没有它，但也不能只有它，还必须配套第二种方式来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这第二种方式其实在第一季课程里举的比较农贸市场与超市卖菜的例子中分析如何降低使用企业的交易费用时已经提到。一种方式是用分成工资这类货币收入把一线员工的利益与超市的利益联结起来；另一种方式则是用企业文化培养“企业是我家”的主人翁精神，从而在非货币收入上也把员工的利益与企业的利益联结起来。

这里也是类似的逻辑，黑社会也有他们的企业文化，那就是宣扬江湖义气：大家都是好兄弟，一定要讲义气。江湖义气就是黑社会的核心价值观，是他们的企业文化。文化是软性的，相比之下，武力报复相当于法律那样的硬约束。要降低交易费用，必须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法律的硬约束固然需要，文化、道德的软约束也需要。第一季课程早就指出，人类社会独有的三大制度：市场、法律、道德，都是为了引导自私的人通过利他来利己，从而降低租值消散。租值消散是交易费用的一种，所以就是降低交易费用。现在您应该看得更清楚，降低的是合作的交易费用，所谓通过利他来利己，其实就是通过合作来利己。

文化、道德说得好听是教化，说得不好听就是洗脑。黑社会用江湖义气来给成员洗脑，特别是对于中二热血的少年，教育成功或洗脑成功的，都不需要老大威胁他说如果你背叛就杀了你或你的家人，而是他们自觉自愿地就想：这是到了检验我对组织忠诚度、对朋友义气的时候了！我坚决不跟条子说真话！

黑社会是非法的，拿他们举例实在是三观不正，非常违和。但大家换个角度想，当年革命时期的地下党员不就是类似的逻辑吗？大家看过《潜伏》这部电视剧吗？无非也是这两个方式：一个是对待叛徒一定要用公开刺杀来惩罚，另一个就是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我们是为了解放全中国、争取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们宁愿为革命献出生命，怎么可以出卖同志？中国共产党在这方面做得真是非常好。有些地下党人被国民党抓了之后，一轮嘴炮甚至把国民党的监狱守卫都感动了，转为投身于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哪里还用得着花一个亿去收买狱警？因为革命者真心相信自己为之奋斗的目标是正义的，他们是伟大的。他们的确是伟大的，相比之下，黑社会的江湖义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为了一个正义的事业而奋斗，革命者更加坚定，视死如归，自我牺牲，绝不选择非合作解，只会选择合作解。

把这种方式一般化，那就是用文化来降低合作的交易费用。虽然武力是不可或缺的，但文化的强大力量有时确实可以做到“笔比枪更强”。而且道德观念是超脱国家的，国家可能灭亡，道德观念却长存不灭。

所以，黑社会也好，白社会也好，运行方式其实如出一辙，一方面需要法律之类有武力在背后支持的硬约束，另一方面也需要伦理道德的软约束。国家有爱国主义教育，社会有道德风俗，企业有企业文化。管理学所提倡的愿景、使命、价值观认同，是有道理的。但如果没有经济学的交易费用概念在背后提供科学的根基，很容易会沦为非科学的说教，变成玄幻神化的宗教。

博弈论里虽然也有合作博弈，但绝大部分都是非合作博弈，为什么？因为合作就得考虑合作的交易费用，博弈论里却根本没有交易费用的概念，当然很难想象怎么会合作。但现实之中，人类社会的主流是合作，因为人类是群居动物。狼是群居的，老虎是独居的，老虎的世界不需要合作，狼的世界就一定是合作多于不合作。如果博弈论用于研究老虎的世界，非合作博弈是主流还可以，用于研究狼的世界就不行了。人类群居的规模之大，远远超过狼群，怎么可能不是主要选择了合作解呢？可见博弈论又是一个典型的屠龙之术，与真实世界格格不入。囚徒困境里只讲了两个人的博弈，真实世界里的人类社会是成千上万甚至上亿、十几亿的人聚合而成国家，绝大部分人都遵纪守法、行为符合道德规范，说明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合作。这么多人参与合作，交易费用何其之高！参与合作的人数越多，交易费用一定会急速上升。第二季课程讲企业内部使用的都是计划经济，但扩展到整个国家范围内使用计划经济就没有不失败的，原因正是计划经济的使用范围扩得太大，交易费用就会急速上升，最终达到不堪重负的程度。相比之下，人类社会如此覆盖庞大的合作，交易费用必定是非常的高，却还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三大制度（市场、法律、道德）有效地降低到能使绝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合作，这是多么的伟大！博弈论不好好研究人类是如何实现如此伟大的合作均衡，却买椟还珠、镏铢必究地抓着实属罕见的非合作均衡大做文章，真真是小家子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