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导读
似乎是上帝注定的,每一个强大的国家,都会有一个同样强大的敌人。敌人的个体可能随时更换,但敌人不变。西汉王朝时代的敌人是匈奴汗国,唐王朝时代的敌人是突厥汗国跟吐蕃王国,宋王朝时代的敌人是辽帝国和金帝国,明王朝时代的敌人是女真,清王朝时代的敌人犹如倾盆大雨,更不得了:英法美德俄日,以及小如绿豆的比利时、荷兰。
西汉王朝时代最强的敌人——匈奴汗国,在公元前三世纪露面,而在公元前二世纪崛起,从此像毒蛇一样,缠到中国人身上,引起国困民贫的数百年血战。本册就用“匈奴崛起”作为书名,强调他的威胁。
然而,比“匈奴崛起”更重要的一件事,也同时发生,那就是儒家思想定于一尊。无论什么思想,只要定于一尊,不准批判,灾难就无穷无尽。留意以后史迹发展,就可看出这种毒素在中国人身上逐渐发作。
公元前二世纪
西汉王朝使中国从战乱中复苏,而北方的匈奴汗国崛起,这个庞然大物在中国北部西部,不断发动侵略。为抵御这项侵略,西汉政府发动不少次防卫性的攻击战争。
本世纪(前二世纪)六○年代,西汉政府确定儒家思想是唯一的正确思想,影响中国人民,直到现在,两千年之久,仍未停止。
公元前二○○年.辛丑
冬季,十月,西汉王朝(首都栎阳【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长乐宫落成(位于陕西省西安市西郊。前二○二年动工,本年【前二○○年】完工。当时未央宫还没有破土,长乐宫是唯一的宫殿,成为政府中枢,朝会或御前会议,都在那里举行。稍后,萧何在长乐宫西侧兴筑未央宫,刘邦的儿子刘盈【二任】,才常住未央宫,而把长乐宫让给娘亲,成为皇太后吕雉发号施令的地方,也称“东朝”)。各亲王和封国国君,以及高级官员,都来朝贺。天色未明,皇家礼宾官(谒者)到现场主持仪式,依照顺序,引导大家进入殿门,分别站立两厢,东西相对。侍卫武官沿着台阶布岗,并在庭院中戒备,手拿武器,旗帜招展,一切就绪后,前面传出警告:皇上就要驾到。不久,西汉帝(一任高祖)刘邦(本年五十七岁)坐着御辇(君王、皇后专用的人力拉的小车),缓缓而至。皇家礼宾官引导亲王封王以下,直到年薪六百石(音dàn【但】,每石一○三点五五公升)的中央政府科长级官员(西汉王朝官员俸禄,共分八等:一等一万石,二等二千石,三等一千石,四等六百石,五等四百石,六等三百石,七等二百石,八等一百石),依照爵位及官位高低顺序向前,向刘邦敬礼。气氛庄重肃穆,一个个心惊胆战、紧张恐惧。朝拜礼毕,摆下向刘邦祝福的酒宴,大家端坐殿上,弯腰低头,不敢仰视,仍依照爵位跟官位高低,起身给刘邦献上祝福酒,九次之后,皇家礼宾官宣布朝会礼成。这时,监察官(御史)提出弹劾,指控若干举动不合规定的官员,立即逐出金殿。自开始到结束,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动作粗鲁。于是刘邦乐不可支,拍大腿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皇帝可真他妈的过瘾!”擢升叔孙通当祭祀部长(奉常),赏赐黄金五百斤。
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都有朝见仪式,但都没有中国的怪诞。最突出的一点是“跪”。而跪,是一种对人最尊贵、对己最屈辱的古礼。春秋战国时代以及叔孙通“制朝仪”时代,跪还是一项简单动作,大家的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只要稍稍挺身,便算完成。三世纪之后,蛮夷部落的“床”,引进中国,中国人虽不再席地而坐,可是“跪”却不废,遂变作一项难堪的负担,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瘤疣,这瘤疣一方面阻碍血液正常运行,一方面培养奴性成长,直到二十世纪。
叔孙通搞的这一套,是儒家的拿手本领。“儒”的原始意义,就是“典礼专家”,所以胜任愉快。在君尊臣卑原则下,君王遂远离人群,春秋战国那种君臣促膝谈心——像嬴稷跟范雎交头接耳的美好时代,一去不返。皇帝和臣属之间,隔着一条“礼教”鸿沟,这鸿沟随着时代进展,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越来越无法逾越。最初,特殊的几个官员,还可以坐在皇帝身旁,但到了十一世纪,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时,宰相已没有座位,只好站在那里。而最后,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宰相连站也不可能,跟平民一样,也得跪到皇帝面前(而且还得准备随时被揪翻在地,苦刑拷打)。中国人所陷入的,就是这种畸形的,官越小,尊严越少,平民根本就更没有尊严的传统。
对专制政体而言,叔孙通制定的朝仪,是一种屈辱剂。严重的使人权、民主受到践踏。
最初,秦王朝统一天下,综合六个王国的礼仪,选择其中使君王尊贵,使臣僚卑下的部分,特别保存。叔孙通制定朝仪,大体上承袭秦王朝的规矩,上自皇帝称号,下至官位名称、宫殿名称,都没有什么更改。后来所制定的礼仪规章,跟法律书籍,合并装订,由司法机关保管,法官们又不肯外传,其他官员跟平民遂不知道它的内容。
司马光曰:礼教的功能太大了,用到个人身上:无论动态的或静态的,都有一定法则,可以遵循;所有行为,都可达到尽善尽美之境。用到家族上:能够分别内外,敦睦九族。用到地方上:长幼的辈分,划分清楚,风俗习惯,都会由丑变美。用到国家上(中国人对“国家”和“天下”的观念,一直混淆不清,有时候二位一体,有时候又迥然不同。大概是这样:“国”指“封国”时,“天下”则指“中国”。有时,“天下”也指“世界”。古人受知识限制,认为“天下”就只这么大): 君王和臣僚就有一定的序列,可以顺利推动行政,治理人民。用到天下:则封国顺服,纪律严明;岂只使桌面上和门户内的小动作,不陷于混乱而已。
以刘邦的聪明通达,听到陆贾的建议,立即接纳(陆贾著《新语》,指出穷兵黩武一定灭亡,崇尚礼教一定兴盛。每呈阅一篇,刘邦都要夸奖一次。参考前一九六年);看到叔孙通的礼仪,叹息欣赏。然而,刘邦却不能跟三代君王并列(三代君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由于他学问贫乏。当开国之初,如果能得到儒家学派巨子(大儒)作为助理,他的勋业就不仅仅到此为止。
可惜,叔孙通的抱负太小,只偷窃了一点礼教的渣滓,为了因应世俗的要求,谋求君王的恩宠,遂使先王(姒、子、姬)的礼教,永远沉沦,不能复兴;直到今天,使人痛心。所以扬雄讥讽叔孙通说:“从前,鲁国有位大臣,史书上不记载他的姓名。有人问:‘怎么才算是大?’回答说:‘叔孙通准备制定政府礼仪,到鲁国去请教师,只有两位请不到。’那人说:‘孔丘周游列国的本意在此,难道不是?’回答说:‘孔丘周游列国,是传授他的学问,贡献社会。如果放弃自己的立场,去屈从别人,随俗邀宠,怎能跟孔丘相比?即令有礼教、有法则,怎能使用?’”扬雄的话中肯扼要。儒家学派巨子(大儒),岂肯摧毁礼教法则,而只追求一时的表现?
资治通鉴原文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于是皇帝传警,辇出房;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置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礼,颇有所增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其书,后与律、令同录,藏于理官。法家又复不传,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礼之为物大矣!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用之于家,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国,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岂直几席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夫以高祖之明达,闻陆贾之言而称善,睹叔孙通之仪而叹息;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当是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徒窃礼之糠粃,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是以扬子讥之曰:“昔者鲁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召先生于鲁,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曰:‘仲尼开迹,将以自用也。如委己而从人,虽有规矩、准绳,焉得而用之!’”善乎扬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没人听?
9致远9 回复 @大漠1974: 要收费就听的人不多。
儒家这个礼制到现在己深入人心
崇高的信仰入了世就变了味,不入又会被别有心机的人利用,左右为难。夫子之道巨大,故天下莫能容,不容而后见君子。世界本身的规律和意志并非某一家学派能左右。
柏杨四十年前的评论如今看来何其深刻
那跪坐是什么?
刘邦感觉到了当皇帝的威严,不过他也要接受再无知己的痛苦!因为只要是你的知心之人,恐怕在内心之中的敬畏之心会比别人差些! 司马光很推崇礼教,当然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礼教这一套能够保持社会系统非常的稳定,所有人都被礼教分配了一个位置,你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位置,就能被社会承认和接纳!否则就会被整个社会针对! 不过太过于追求稳定,社会的发展性就会不足!因为发展就意味着创新和变革,而这个恰恰是礼教系统的支持者所不能容忍的!久而久之,要么打破礼教桎梏,要么一潭死水,社会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实更加稳定的社会形态也有,比如古西藏的农奴社会或者印度的种姓制度,这样的社会更稳定,反而发展更加的缓慢!甚至于停滞!
听友343143328 回复 @眼睛疼疼: 感谢疼疼为祖国所做的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