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理智与情感

本集文稿 

郎雄先生的夫人包珈女士，托人从台湾带来《从暴君到慈 父⸺郎雄的如戏人生》一书。书中不少篇什都记叙了郎雄与 李安浓浓的“父子情”。遇到李安之前，郎雄只不过是影剧界前辈，属硬里子。但六十岁后的十年间，因为《推手》《喜宴》《饮食男女》这“父亲三部曲”，他的艺术攀上了顶峰。而李安也在郎雄饰演的“父亲”角色中，倾注了对自己父亲的情感与爱恋，表达了对中国文化里父权的“敬”“畏”与“抗拒”，从而在国际影坛大放异彩。戏里戏外，郎雄与李安也情同父子，李安照料郎雄饮食起居，郎雄则替他管理年轻演员，在生命最后时刻，郎雄一直刻意向李安隐瞒病情，以免干扰他正在拍摄的《绿巨人》，只是托人带话，要他“好好拍戏，让中国电影生生不息”。得知郎雄过世，李安失声痛哭，“郎叔走了，对我个人而言，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记得第一次和李安见面，是在一家名叫“洞庭春”的湖南菜馆，谭盾做东。那时，他俩正在上海紧锣密鼓地录制《卧虎藏龙》音乐。想象中的大导演应该威风凛凛，派头十足。没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李安，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夹克衫，下面配一条皱巴巴的米黄色休闲裤，灰白色头发也有些零乱，朴素得就像邻家大哥。而且，因为一条腿正发着“流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样子有些可笑。他的态度极柔和，言谈举止很儒雅，说话慢条斯理，音调甚至近于细弱。印象中，聊天的话题也由郎雄切入，“郎叔的脸是五族共和，不论中国大江南北，两岸三地，哪个族群，甚至日韩新马，亚洲人，西方人，只要看到郎叔，都觉得他像中国父亲，很难分析，无论我发掘表现他哪个面向，就是很中国，他就是中国父亲。他也不要做什么，但中国五千年来的压力像都扛在肩上。同时，他内在又自然流露出一种幽默感，很契合，就是‘形象’与‘气质’对味，又是极佳的演员。”接着，谭盾以兴奋的口吻谈起正在后期制作的《卧虎藏龙》，一脸疲惫的李安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电影筹资不力，李安甚至将自己的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所以，包括谭盾在内的许多主创薪资都还欠着。向来乐观的谭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没关系，将来电影若大卖，你可以多付些钱给我！”李安坦言自小对武侠世界充满幻想，认为那里寄托着中国人的情感与梦。只是港台武侠片大都停留在感官刺激层面。因此，他力求把《卧虎藏龙》打造成一部富有人文气息、弥漫布尔乔亚品味的武侠片。故事重心当然放在女主角玉娇龙身上，此角色层次诡谲多变，是个对江湖儿女情长有所幻想的难驯的少女。为选角，李安看遍南国佳丽、北地胭脂，仍一无所获。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接到张艺谋一通电话。于是，刚刚拍完《我的父亲母亲》的章子怡便走进了《卧虎藏龙》剧组。但玉娇龙在李安心中原本是极富帅气的，可章子怡那娇滴滴的模样实在做不出他想象中的“阴阳共存”特征。没办法，只得顺着性感、轻柔方向发展。“大家尽力了，章子怡被塑造出来了，将来红不红就看她造化了。”李安夹了一口菜，幽幽地说。

不过，李安似乎心有不甘，“不管怎么说，章子怡毕竟是张艺谋发现的。总有一天，我要打磨出一个能与我气息真正贯通的新人，并使之熠熠生辉。”直到拍摄《色戒》，这一愿望才得以实现。因此，李安对汤唯总是不吝溢美之词。“她的气质与故 事描述的王佳芝非常接近⸺她就像我父母那一代人，这种人 现在凤毛麟角。她的外表不是那种令人眼睛一亮的美，但她最能诠释这个角色，她本身就带着那样的神韵。更重要的是，她 就像女性的我⸺我觉得自己跟她有许多共同点，借由假想， 我从她身上找到真正的自我。”

二〇〇六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我又和李安重逢。之前，他凭借《断背山》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他心中隐藏着的那条中国龙用荣耀证明了其一生对电影的选择。《断背山》所传达的爱恋固然感人，特别是影片结尾，看着主人公摸着昔日同伴的那件衬衣，“两件衬衣就像两层皮肤一样，一件套着一件”，顿时泪如雨下。但我好奇的却是《理智与情感》。让一个华语导 演执导简·奥斯丁小说，就如同让斯皮尔伯格来拍《红楼梦》一样荒谬，但李安完成得居然如此出色。而“理智与情感”也是李安电影创作贯彻始终的母题。

事实上，拍《理智与情感》时，李安尚不具备国际知名度， 却要面对爱玛·汤普森和休·格兰特那样的巨星。况且英语也说得蹩脚。为此，他往往将摄影机放得离演员很远，用侯孝贤般的长镜头来展示影片的元素和精神。但立刻遭到演员质疑，这让李安感到苦恼与困惑。可是，他仍坚持运用中国艺术寓情于景方式，在多场戏中，将人置于画面中，使之与大自然产生 呼应。“拍电影要有点Street smart（街头智慧），要有点童心， 不可被知识压住，才玩得起来。”李安说。拍戏时，他有时会以 简洁但又有趣的便条与演员沟通，譬如，给爱玛·汤普森的便 条上写“不要看起来那么老”。对休·格兰特说：“我希望看到你的内心戏。”……在李安看来，以往都是西方文化强势，如今反过来，中国导演执导西片，文化回流有了可能。“西方处理东方题材时，一般而言不是十分尊重。如今我拍西片，则抱着一种低姿态、谦虚学习的心情去拍，但也尽量保有自己的思路和视角。”这些年，李安拍电影一直遵循这样的原则，即拍西片时，竭力呈现东方情韵，拍国片时，又尝试西方影像语言。所以，无论“父亲三部曲”，《卧虎藏龙》《色戒》，还是《理智与情感》《冰风暴》《制造伍德斯托克》，李安总能以其独特的优势，游走于东西方文化狭窄的空间，在全球观众心中不断激起层层涟漪。换句话说，正是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成就了作为电影人的李安。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说的是林语堂。但，我以为，李安也完全受用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