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沉到茫茫人海里的丫头

【赏读】万燕:沉到茫茫人海里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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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赏读的是张爱玲的一篇佳作《郁金香》。

《郁金香》初载1947年5月16日至31日上海《小日报》。1948年11月左右,《郁金香》在上海《海光》文艺周刊复刊第1期至第2期重刊,因《海光》夭折未能重刊完。完整版本首发于《上海文学》2005年第10期。

《郁金香》虽然发表在1947年,但是风格截然不同于张爱玲1947年前后的作品,更像她两年前的手笔,写得非常有味道,几乎可以放入张爱玲最好的小说之列。

2005年,内地学者李楠在研究1949年以前的上海小报时,意外发现上海《小日报》于1947年5月16日至31日连载了署名张爱玲的小说《郁金香》,经学者吴福辉和陈子善考证,一致确认是张爱玲的作品。

《郁金香》发表在《小日报》上,当年《小日报》仅上海发行量就高达上万份,外埠也有几千销量。鼎盛时期,与《社会日报》、《上海报》、《上海日报》并为上海30年代“四种日刊”。《小日报》是典型的上海小报,多次因触怒大人物而停刊。第二次复刊能得到张爱玲的赐稿,可能是因为张爱玲停笔一段时间,发表的机会并不多。另外,张爱玲也喜欢看小报文章。   

《郁金香》以连载方式逐日发表,从1947年5月16日至5月31日止,分16次连载完。每期载于该报第二版左下方,长短不等,最长者几乎通栏,每节约六百多字。这样一篇约万字的精品怎么会于1947年出现在小报上大约是个谜。

但张爱玲一直对小报都很有感情。上海小报是海派文化的世俗体现,1944年11月5日,张爱玲曾写信给《力报》编者。信中说自己对小报没有偏见,而且自己从小就喜欢看小报,也愿意为小报写稿,但是实在忙不过来。

1945年7月21日,“新中国报社”在咸阳路二号(现陕西南路)举行“纳凉会”茶宴。席间,办《海报》的金熊白问及张爱玲对小报的看法。张爱玲说,“我一直从小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 并说小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论它写什么,写出来都是一样的,因为写的是他自己。

《郁金香》讲述陈宝初和陈宝余两个同父异母兄弟,都是庶出的,也都是年纪很轻的大学生,暑假住在上海的姊姊姊夫家,姊姊阮太太是阮老爷的填房,和宝余是连胞姐弟,她希望宝余能够高攀外交官的女儿阎小姐。但宝余却喜欢阮公馆里的丫头金香,金香非常讨厌他。金香是从前太太的丫头,心里装的是宝初,宝初心里也装着金香。然而两人并没有走到一起。后来宝初、宝余和金香都各自结婚了,宝初得知金香活得不幸福,但在别人的记忆中,却误会金香爱的是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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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开头就是惊艳之笔:


“金香很吃力的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门这边是客厅。墙上挂着些中国山水画,都给配了镜框子,那红木框子沉甸甸的压在轻描淡写的画面上,很不相称,如同薄纱旗袍上滚了极阔的黑边。那时候女太太们刚兴着用一种油漆描花,上面洒一层闪光的小珠子,也成为一种兰闺韵事。这里的太太就在自己鞋头画了花,沙发靠垫上也画了同样的花。然而这一点点女性的手触在这阴暗的大客厅里简直看不到什么。”


第二段开头是“门那边,陈宝初陈宝余兄弟俩在那里吃早饭”。

结合整篇小说的故事,似乎主题的象征表达都在这个开头完成了,但与其说是张爱玲在营造象征手法,不如说是她的造境能力无意中走向了象征:门这边是客厅,门那边是兄弟俩。金香从门这边费力推开沉重去门那边,门这边太过阴暗,连中国山水画和兰闺画也无法抵挡阴暗,一切都是不相称,像人物身份的不相称,在这阴暗的世界里,女性如此微不足道,像金香的卑微命运。而门那边有金香爱着的宝初和不爱的宝余,似乎总有一半明亮所在,为了这一半的明亮,金香怀着心思悄悄地搽上胭脂,然而那只是向往。在那个时代,一个丫头完全是身不由己的。

作为“大舅老爷”的宝初,对于爱情和生命的明亮同样悲哀无获:


“宝初陪着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栏干,每一根石柱上顶着个和尚头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飞檐走壁的和尚阴森森凝立着的黑影。每次见到总有点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


美的金香在宝初眼里再美也是枉然,她的背后是阻隔两人未来的墙,张爱玲将人物的内命运与外环境写得浑然一体:

“金香蹲在地下钉被。通客厅的两扇高大的栗色的门暗沉沉的拉上了,如同一面墙。地下铺着的一床被面,是玫瑰色的绨,在灯光下闪出两朵极大的荷花,像个五尺见方的红艳的池塘,微微有些红浪。金香赤着脚踏在上面,那境界简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间。”


所以宝初是犹疑的,金香能感受到他的犹疑。

“他也很知道她为什么回得他那么坚决──只是因为他不够坚决的缘故。”


这个丫头沉到茫茫人海里,被岁月改变得面目全非:

“挤得密密层层的,实在无法看见,又不便过分的伸头探脑。但是回想到刚才那些人走进电梯,彷佛就是很普通的一羣娘姨大姐,并没有哪一个与众不同的。可见如果是她,也已经变了许多了,沉到茫茫的人海里去,不可辨认了。那么,不看见也罢。电梯门上挖出个小圆窗户,窗上镶着一枝铁梗子的花。只一瞥,便隐没了。再上一层楼,黑暗中又现出一个窗洞,一枝花的黑影斜贯一轮明月。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金香的美好就像那枝铁梗子的花,一瞥就隐没了。

宝初只听到这一句为止。他心里一阵难过──这世界上的事原来都是这样不分是非黑白的吗?他去站在窗户跟前,背灯立着,背后那里女人的笑语啁啾一时都显得朦胧了,倒是街上过路的一个盲人的磬声,一声一声,听得非常清楚。听着,彷佛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


「是不是就是从前爱上了宝余的那个金香?」



这句误解将身份不相称推向极致,似乎宝余的身份更高,金香不可能爱上没有母亲的宝初似的。


《郁金香》的修辞,人物刻画,故事明暗线索的铺陈都非常厉害。金香也好,两兄弟也好,或者代表世俗势力的阮太太等,从一开始就在各自的位置上,顺应命运,压抑真实的欲求。没有什么被毁坏,没什么被打破。两兄弟喜欢金香,但这份爱什么力量也没有,他们无法借此成为独立的人。旧的门很沉重,以金香个人的力量,推不动。

关于《郁金香》,一些贬低的评价认为,人物形象略显单薄,没有一个中心人物,一些主角还没有姨老太太等配角刻画得细腻,宝初和金香的爱情故事递进过于简练且显得略有突兀。其实,这些批评的声音究其根本,还是把《郁金香》当成了一个爱情故事,把《郁金香》的格局给看小了,张爱玲的文学理想远非如此。她把视野投射在众多人物的悲欢上,他们如同郁金香的每一片花瓣,并没有主次之分,共同包裹着一个中心,探讨人的身份:主(主人)与仆(仆人),嫡(嫡出)与庶(庶出)对人性的压抑和切割。金香在小说开头吃力地把两扇沉重的老式拉门双手推到墙里面去,是人物的隐喻,仅凭一己之肉身难以与那些沉重的老旧之物对抗。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接着讲张爱玲的《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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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沧海蓝澜

    感谢!我看了26年张爱玲自认为很全面…居然才知道这么篇小说…太惊艳了

  • 雾蝶逆风而上

    精彩无比的小说。张爱玲写得太高超了,点到即止,令人不可不心悸。谢谢万燕老师的评讲!这世界上的事从来而且永远就是不分黑白的呀!

  • crab72

    在这里第一次知道这个小短篇(自以为已经看过很多张爱玲的小说了),惊艳!主要人物布置听着像雷雨,但无需动人心魄的情节反转冲突,这样的在时间中慢慢沉沦的人生才是最无奈最真实的写照。

  • 爱丽丝奇幻境

    这篇 真的 太精彩了 谢谢 演播者们 🌹 谢谢 万老师点评🌹

  • 咖啡LH

    我觉得,篇名《郁金香》,暗喻的是金香丫头爱大舅少爷却无力高攀的“郁”,大舅少爷爱金香却无力争取的“郁”。 “郁”金香。

  • jakitty

    其实宝初、宝余、阮太太都是庶出,即便如此,也要分个远近亲疏。阮太太忌讳自己是“丫头(姨太太)生的”,只做了个填房,对以前太太的丫头天生没好感,希望自己胞弟攀高枝。小人物中的人情世故尽在其中。

  • 闲临牗

    是的我也发现张的这些不为人知的小说 短篇 才是其文字之精髓 一个比一个有味道 又各有各的好 至醇犹酣

  • 100梦_j9

    张爱玲的笔下基本没有什么爱情

    眉子may 回复 @100梦_j9: 写的很真实,至死不渝的爱情都是出现在书里

  • 凤婉

    张爱玲本人和她的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真实。

  • 荒疏

    各种各样身份的差异 对人性的压抑和切割 到位,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