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次夜行
文|倪万俐
“小乖乖!小乖乖!快起来,要走了!”夏夜,睡梦中的我,被人轻轻推醒。母亲温和的脸,贴在我的面前。“小乖乖,跟妈去你外婆家。路黑,妈不敢走。”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缓过神来,想起白天母亲跟我交代的事——夜里去外婆家,推粮食。
那个年代,农民用的运输工具,是手推车,家家户户都有。
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特大洪水。庄稼淹了,颗粒无收。水漫到家门口,寸步难行。家里揭不开锅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和姐姐面黄肌瘦。外婆留有往年的陈粮,给我们备了一口袋大米。外婆还有两个儿子,同住一个村庄。之所以叫我们夜里去推粮食,是不想让儿媳妇觉得老人偏疼女儿。
夏日的夜,空旷、辽远,像那洪水,满天满地地铺开来,望不到尽头。星星们都躲进了云层,呼呼大睡。母亲把不太明亮的手电筒绑在车上,车绳担在双肩上,推着手推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探路。因为我个子小,母亲怕我踩进水坑里,便把我放在车上。母亲推着我,在水里前行。我坐在车上,在黑夜的水面上前行,像坐在一艘阔气的帆船上,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无论什么大风大浪,只要有母亲在,我都觉得安心、踏实。
因为坐得太久,腿麻了。我想换一个坐姿,一不小心,把脚伸进了车轮缝隙里,疼得我哇哇大哭。母亲慌了神,赶忙把车放下,打着电筒照着我的脚问:“小心肝,让妈看看,疼不疼?”她定睛细看,最终确定只是蹭破了表面一点皮,才松了口气,说:“不碍事,到外婆家,摘个大黄瓜给你吃,就好了。”我笑着点了头,仿佛那个又大又黄的瓜就在我眼前,清脆可口,甜丝丝的。
外婆家在另一个村子,有二十多里路。那路,躲藏在深水里,坑坑洼洼。路难走不说,还要经过两座小桥,两块水稻田地。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推着我,一步一探地挪到外婆家的。我坐在车上看风景。四周淹死的水稻们沉沉地低垂着头,像是饿极了的孩子,叫人心疼。一排排房屋迎面而来,又依次退去。夜真静啊,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可以听到车轮在水里旋转激起的涟漪声。车轮偶尔触碰到水底下的石块,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吵醒了青蛙,它们一起呱呱呱地唱起歌来。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支优美的田园舞曲,在旷远的水面上,飘飘悠悠,向着外婆家奔去。
一晃过去了二十年。每每回乡下,去外婆家,走在当年的那条路上,都会想起那年的那次夜行,还有母亲推着我的那辆手推车。艾青诗《手推车》里说:“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手推车,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那晚,母亲推着我的车子在水底下留下了怎样的辙痕,我没有见到,但那一口袋大米,那两根又大又黄的瓜,这些年来,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它们总在我的心底蹦跳,像一只小鹿,幸福着我,也警醒着我。
后来,母亲回忆说,那年发洪水,日子难挨,可那一晚,她推着我,就像推着一个明天,满车都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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