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登场：第一帮闲的看家本领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收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帮闲的看家本领》。

西门庆有句名言：“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全在见景生情。”《金瓶梅》第一帮闲应伯爵非常会这个门道。他说笑话，讲荤段，唱曲儿，逗乐子，看透被帮闲者的心思，时刻叫西门庆觉得自己好生了得，是帮闲的看家本领。应伯爵成了西门庆不可缺少的精神依赖。《金瓶梅》把中国古代小说第一帮闲写活了。而在西门庆梳弄李桂姐的过程中，应伯爵表现最妙。

西门庆第一帮闲应伯爵，是个高水平帮闲，这是一个血肉丰满、灵动活跃、妙语如珠的小人物，也能算得上中国古代小说“第一帮闲”。这么精彩的人物，《红楼梦》都找不出来。贾政的几个清客，名字都模仿《金瓶梅》的应伯爵，一个叫“单聘仁”一个叫“卜固修”，谐音是擅长骗人、不顾羞耻。可能入乡随俗，国公府这几个帮闲，好像太文质彬彬，他们只会吟诗作对下棋，说一些给贾政凑趣、给贾宝玉解围的话，他们不过是吃吃闲饭、善于逢迎而已，他们哪儿用实际行动诠释自己名字的谐音擅长骗人、不顾羞耻？

而应伯爵人如其名。“应伯爵”，答应的应，公侯伯子男里边那个伯爵，谐音是“硬白嚼”，顽强的、无孔不入的白吃白喝白拿钱，他总是到西门庆家里吃白饭，总是跟着西门庆到娼馆妓楼吃蹭饭，无处不吃、无时不吃，吃出经验，吃出水平。

小说一开始，他就不吃早饭往西门庆家跑，西门庆正要吃饭，问他：你吃饭没有，这是故意捉弄他，一般人怎么好意思说，我没吃，应伯爵说：“你猜”，西门庆故意说：“想是吃过了。”应伯爵说：“这样的猜不着。”然后坦然入座，和西门庆一起吃早饭。大家看，这不是硬生生“白嚼”到家了。

西门庆所谓“热结十兄弟”中应伯爵年龄最大，他却自居老二，推西门庆为老大。他天才地说，结拜兄弟“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在应伯爵的眼里，哪个有钱，哪个是大哥！这话说到家了。

其实这也是社会时尚，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应伯爵这个老二在西门庆这个老大鞍前马后跑得最带劲。他在陪吃陪喝陪玩的同时，总能做些令西门庆高兴、令西门庆觉得自己罩得住的事，在西门梳弄李桂姐这件事上，他就做得特别精彩。

西门庆梳弄李桂姐住在丽春院，应伯爵和其他帮闲连续十几天，在妓院陪着大酒大肉，顽耍嬉闹。潘金莲托玳安往妓院里捎了一封情书，里边有这样的话：“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过今夜？爱妾潘六儿拜”。

张竹坡评潘金莲这首词，说：确是个千金难买的天生尤物儿，不愧美貌、妖娆、聪明、伶俐。李桂姐听了祝日念给她念的潘金莲情书，以为西门庆还有在其他妓院相好的婊子，而且这个婊子识文断字，立即醋意大发，撒娇撒泼，丢下西门庆，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睡下。西门庆慌神，马上把潘金莲的帖儿撕碎，把李桂姐抱出房间，在酒席上搂着哄她，告诉李桂姐，这帖子是第五个小妾写的。李桂姐在娇嗔西门庆，西门庆急于哄她开心。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吹捧李桂姐。应伯爵不愧是帮闲高手。他看到酒席上了细茶，立即唱支《朝天子》，表面上唱好茶：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这是唱茶吗？是茶，又不仅仅是茶，或者说主要不是唱茶。“一篓儿”的“篓”是竹篓的篓，谐音是“搂包”的“搂”。这样一来，一篓儿，既是桌子上正喝着的茶，也是西门庆怀里搂着的小妓女。应伯爵用嫩芽细茶暗示李桂姐美妙稚龄，用千金买茶暗示西门庆财大气粗。应伯爵唱这段词的意思是：“嫩芽”李桂姐长在西门庆的“春风”之下，美貌“难描难画”，西门庆想她、爱她，这粉头真是“一搂千金”！

是不是怕小妓女听不懂还是也要帮闲凑趣？西门庆另一帮闲谢希大出来解谜：“大官人使钱费物，不图这‘一搂儿’却图些甚的！”

应伯爵唱曲，谢希大解谜，李桂姐细茶嫩芽般娇贵，西门庆一搂千金，是出得起钱的大佬！这话，不知叫西门庆和他的新宠多高兴！

这一篓千金的雀舌芽茶难道是丽春院准备的？当然不是。是西门庆进贡的。 西门庆后来跟李桂姐一度闹崩，吴月娘在家里亲手扫雪烹雀舌芽茶给他喝。这说明是西门庆把西门府高档享受雀舌芽茶带到丽春院。

接着，几个帮闲讲笑话，谢希大讲了个笑话，谜底讽刺妓院“有钱便留，无钱不留。”李桂姐认为伤害了她们，讲了另一个故事，摆下筵席，派老虎去请客，老虎在路上把客人都吃了，回来问：你请的客人呢？老虎说：“我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把帮闲们都伤了，妓院把有钱的嫖客叫“孤老”，应伯爵说：“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的孤老，就还不起一个东道？”

这样一来，就出现小说里边非常好玩的情节，帮闲做东道请客。

请的殷勤，请的寒酸，更请的有趣：

应伯爵头上拔下根一钱重闹银耳挖儿；

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重九分半；

祝实（日）念用一方旧汗巾算了二百文；

孙寡嘴解下旧白布裙当两壶半酒；

常峙节向西门庆借了一钱银子．．．．．．

这五六个帮闲可怜兮兮“集资”，统共不到三钱银子，这是够菜还是够酒？这些帮闲却郑重其事地，“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妓院只好倒赔，“自家赔些小菜儿”，大盘小碗摆上，一说开吃，这几个帮闲“人人动嘴，个个低头”，像是蝗虫飞来，像囚徒饿牢放出，像整年不见酒肉，像常年未赴筵席，一个一个吃得汗流满面、油抹唇边，“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 两个被请的西门庆和李桂姐没吃上两钟酒，没吃上几筷子菜，帮闲已狼吞虎咽、吃了一个杯盘狼籍。

帮闲“豪宴”的结果更有趣：

妓院席上的椅子坐折两张；

跟马小厮尿了妓院门前供养的土地爷；

孙寡嘴把妓院明间供的镀金佛塞在腰里；

应伯爵假装和李桂姐亲嘴摘走她头上的金琢针；

谢希大藏起西门庆贵重的扇子；

祝实念揣走李桂卿的水银镜；

常峙节借的一钱银子记到西门庆的帐上．．．．．．

什么叫“白嚼人”，什么叫“硬白嚼”？这就是。帮闲出面请客仍然是。

这个场面是《金瓶梅》市井人物的特殊画面，精彩帮闲场景。

西门庆原来打的如意算盘是把帮闲变成巧取豪夺的参谋，发财致富的帮手，当成西门企业不签约却做签约事的员工。聪明不亚于西门庆的应伯爵，乐得先拜上你西门庆、吃上你西门庆、喝上你西门庆、花上西门庆的钱，到西门庆失势或死了需要他们出力时，他们再跑也不晚。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雀儿专捡旺处飞”？我们以后看这些帮闲在西门庆死后怎么样表演，就知道了。

古代小说出现帮闲人物是人情小说繁荣后才有的。帮闲的主要任务----如果他们有任务的话----就是帮阔主把钱花光，把女人玩遍，把酒宴吃全，把坏事做绝。帮闲也需要文化，需要情趣，需要才能，也需要水平。《金瓶梅》的帮闲最出彩。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金瓶梅》帮闲场景那真是写得最生动、最出彩。《三国》、《水浒》、《西游》，都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即使在人情小说巅峰《红楼梦》，也找不到这样的场景。这种帮闲场景既不属于帝王将相，也不属于贵族之家，更不属于草莽英雄，只属于市井人物。

潘金莲和李桂姐也是市井人物，西门府内外两个情敌怎么样继续斗法？我们下次讲西门庆新宠斗爱妾，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