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相信艺术还是相信人生

1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赏读的是张爱玲的两篇小说《散戏》和《殷宝滟送花楼会》。

《散戏》初载1944年9月上海《小天地》第2期，《殷宝滟送花楼会》初载1944年11月《杂志》月刊第14卷第2期。后者本来是个系列，属于列女传之一。王尔德说：“艺术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艺术。”这两篇小说都是探讨艺术和人生的题材。可惜没写好。

目前我们看到的《殷宝滟送花楼会》在收入1983年6月台北皇冠出版社《惘然记》里补写了一个尾声。两篇小说最初的发表时间是介于张爱玲的精品《花凋》《鸿鸾禧》和《桂花蒸  阿小悲秋》《等》《留情》当中的作品，却令人奇怪地感到她在高峰写作时的低谷和失败，像过山车一样，小说艺术高的时候像《留情》，达到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的味道，低的时候很低，像《殷宝滟送花楼会》这篇很糟，《散戏》也只能算个单薄的小品，现实人生尤其是南宫婳和丈夫的婚姻生活这部分还是显得粗糙。

张爱玲是个奇迹，但也是个教训。这两篇小说和《连环套》一样是个教训，还有《创世纪》《多少恨》《小艾》《十八春》和《半生缘》都是教训，尤其越往通俗小说的道路走，她就显得越失败。张爱玲对自己的作品也有自知之明。在《连环套创世纪前言》里她谈到“《殷宝滟送花楼会》更不满意”，一直没有收到小说集里，因此《传奇》增订本也未收入。但后来不得不收入《惘然记》，她在谈到《多少恨》的糟糕时说：“另一篇旧作《殷宝滟送花楼会》实在太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只好添写了个尾声。不得不噜苏点交待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自己的作品。”（见《惘然记》）。

其中《殷宝滟送花楼会》的题目也和同题戏名有关，《送花楼会》是老戏《双珠凤》中的一折，《双珠凤》是越剧小生陆锦花的代表作，也是评弹中的传统曲目，讲述明代洛阳才子文必正至南阳闲游时，遇霍天荣之女定金，拾得她遗落的珍珠凤一支，因爱定金美貌，改名卖身霍府为童，借送花之机上闺楼，经婢女秋华撮合，与定金私订婚约。

此后戏情突变，跌宕曲折，直到文必正应试，得中状元，才与定金等诸女子完婚。

张爱玲写 《殷宝滟送花楼会》，带着她根深蒂固的反讽脾气。《双珠凤》中，文必正是“兴冲冲奉命把花送”， 没想到后来和霍定金生死历险才争得美满婚姻。相比之下，殷宝滟给“爱玲”送来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反复强调她“相信送花”、“相信艺术”。实际情感中， 她送的却是火腿、西瓜、代乳粉或螃蟹、 馄饨皮等， 她要的是男主人公罗潜之“听话的爱”， 根本就不会和罗潜之结婚，因为罗潜之有着艺术家的“神经病”，当这种爱超过了她的现实承担，她立即选择退出。殷宝滟是一个相当世俗的人，世俗到蔑视爱情。

1982年12月张爱玲写信给宋淇，信上说到她的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是以傅雷为原型（殷宝滟的原型为刘海粟前妻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也是张爱玲的同学）。张爱玲信上说决定不收《殷宝滟送花楼会》进新小说集，“写得实在太坏，这篇写傅雷。他的女朋友当真听了我的话，到内地去，嫁了空军，很快就离婚，我听见了非常懊悔。”新补的尾声就有这个背景。

两篇小说都有艺术散戏、人生开台的情状。《散戏》写和丈夫自由恋爱结婚的演员南宫婳，婚后多年的一个晚上结束，演出散戏回家途中感到孤独空虚的经过，她和丈夫曾经都是献身剧运的热情青年，为了爱情轰轰烈烈过，进入婚姻后，爱情、理想，什么都变得没有了，十年后的生活只剩下现实不堪和乏味，南宫婳不论她演的什么戏，都成了古装哑剧，生活也像哑剧一样无声。

《殷宝滟送花楼会》写热爱音乐、戏剧等艺术并经常参加演出的教会女生殷宝滟，跟随留学美国归来的男教授罗潜之补习功课，同时帮他编译音乐史，在年复一年的相处中，罗潜之对乏味的夫妻生活的厌倦、暴躁，对女学生殷宝滟的爱恋，使得殷宝滟陷入其中，也和罗潜之夫妇产生了纠葛，最后她权衡利弊，选择了退出。在新补的尾声中，殷宝滟干脆为结婚而结婚，更加不幸。

这两篇小说让人想起契诃夫的《散戏之后》，幻想和现实的距离。

相信艺术，还是相信人生，艺术让人幻想，现实让人清醒，最后南宫婳和殷宝滟都不得不相信人生。

2
《散戏》最好的描写是结尾：“街上的店铺全都黑沉沉地，惟有一家新开的木器店，虽然拉上了铁栅栏，橱窗里还是灯火辉煌，两个伙计立在一张镜面髹漆大床的两边，拉开了鹅黄锦缎绣花床单，整顿里面的两只并排的枕头。难得让人看见的——专门摆样的一张床，原来也有铺床叠被的时候。”

假的摆设的床，也要像真的一样维持。这张家具店的床就像南宫婳的婚姻，表面上光鲜，实际只是摆摆样子，只在夜深人静不为人知时，它的混乱和以假乱真露出点面目。

小说写到一出戏里，男女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会面，说的台词却都是那么“困难”，历尽千辛万苦，曾经像艺术一样为了爱要自杀的南宫婳和她丈夫，十年后，走进的是困难无语的现实婚姻。

艺术和家庭，爱情与婚姻之间，矛盾交织，又彼此牵制。人生可能如一张床，可以是艺术，可以是摆设，也可以是事实。但无趣的人生再无趣，也要像艺术一样做个摆设。

艺术和人生，爱情与婚姻之间的矛盾，同样存在于后一篇小说。对殷宝滟来说，她似乎比南宫婳更现实，最终她知道自己爱的是艺术的罗潜之，但不是艺术家的罗潜之。

如尾声所说：她是一个母性的女弟子，她崇拜罗潜之，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照应他，罗潜之错会了意，爱情乘虚而入，殷宝滟之前也没有遇见倾心的人，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和尾声里都表达了对这份爱情的抱歉，“是我错”，没有张爱玲写的小说，殷宝滟和罗潜之的爱情一样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殷宝滟很现实，清醒，当然她后来和空军为结婚而结婚又走了极端，空军是天之骄子，许多女孩子的梦里情人，不会珍惜她。

南宫婳和殷宝滟都有对艺术的浪漫化幻想，一旦演戏的浪漫化被破坏，她们就从艺术的女先知变成人生的失意者。

殷宝滟把博学的教授罗潜之看作艺术的化身，罗潜之吻了她以后，她“觉得一切都是亵渎”，然而分手后，她依然陶醉于罗潜之“吃晚饭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的表演摆设。浪漫化和现实洞穿像前台与后台的关系。《散戏》中南宫婳演出的舞台和家具店的床，也构成了前台和后台的关系：她要落泪了，但眼泪也不能有，家到了。还要继续扮演下去。家庭私生活没有温暖，姨娘要修理台灯的钱和坐黄包车的讨价还价都暗示了她的处境。下了台就没人看她。而过往自由恋爱的往事：一对献身剧运的青年，他们的爱情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剧作者写过这样好的戏”，——在婚姻中，爱的事情如今使人难为情，南宫婳无法再提。

两篇小说的女主角都有表演性和现实生活的场域（《殷宝滟送花楼会》中的宝滟虽然不是专业演员，也在游艺会上唱歌或者演戏），很符合戈夫曼的拟剧理论，他把社会比做舞台，把社会成员比做演员来解释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表演区域中，包括前台与后台。前台是按固定方式进行表演、为观众规定的特定情景的舞台部分，主要由布景、个人外表和举止等三个部分组成。后台是不让观众看到的、限制观众和局外人进入的舞台部分，只有关系更为密切的人才被允许看到“后台”正在发生的一切。当热爱艺术的双方由前台的观看步入更为亲密的后台，发现对方“卸妆”后的狼狈不堪。

殷宝滟在浪漫化背后看到博学的教授竟是家庭的暴君，南宫婳在谢幕后的舞台看到的是简陋纸糊的人生。社会是持续演出的戏剧舞台，个人行动的后面隐藏着强有力的“剧作家”，这个“剧作家”就是社会体系，人们的行动受社会体系预先写好的“剧本”的限定以及其他演员和观众的影响，想要在有三个孩子的已婚家庭找到真爱的宝滟是不被“剧本”允许的。想重温爱情之梦的南宫婳在人生中也是不被“剧本”允许的。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讲张爱玲的一篇精品《桂花蒸  阿小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