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11集

《红玫瑰与白玫瑰》第11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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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呦!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彷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军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衖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胀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地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儿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烟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彷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也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象。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彷佛这就结束了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洞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凡事难!」烟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烟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瞇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袴袋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烟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了脸,露出里面的短袴,烟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烟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楼下无线电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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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暖阳197477

    年轻时读这本书,觉的娇蕊花心,隔了20年听,又有不一样的感觉,娇蕊重新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振保真的配不上他,没有责任感,没有担当,知道娇蕊为了他离了婚,确自顾自的结婚,以为会有更美好的女人等着他,想不到娶了了性冷淡,活该他婚姻生活不幸福,。

  • 柳橙兮

    振保这种男人是无法令人幸福的,哪怕是他跟娇蕊真的在一起了。所以娇蕊的好结局,源自跟振保分开了。

  • 雾雨轻纱

    男人没有幸福的能力,不管娶谁,都不会快乐满足。

  • 待你如初娜娜

    再见不是红着脸,就是红着眼。

  • 未来小说家2022

    娇蕊学会了怎样爱人,没有歇斯底里,而是哭了一通,转身潇洒地离开。 振保却只想玩弄女人的肉体而已。而骗自己说,我是爱上了她们的灵魂。振保没有使爱人幸福的能力,他爱自己。

    1764071kxpd 回复 @未来小说家2022: 男人总会这样欺骗自己,明明沉迷肉体,确要自顾自升华表示爱上的是灵魂。

  • 闲临牗

    这娇蕊的声音 真是迷上了 依旧的纯真性感 没有岁月

  • 花千树622

    再好的女人,只要是娶进门,慢慢就厌弃了!

    青春echo 回复 @花千树622: 再好的男人也一样

  • 1374057bwyq

    姣蕊的声音像张雨绮

    猫猫可乐冰 回复 @1374057bwyq: 对对对,我正感觉像一个女明星的声音,真想不起来,你这么一说就是像她的声音

  • 87241814

    张爱玲小说的人物对话用上海话说最有“张味”

  • 杭0915

    这世界多的是振保这样的人,贪心,没担当,高级妈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