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失乐园》3：叛逆精神比肩孙悟空的魔鬼“撒旦”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这一讲，我们将看看《失乐园》里的魔王“撒旦”，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本堂名著课的作者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姚建彬老师，我是转述师覠默。《失乐园》里我最喜欢内涵最为丰富而复杂的撒旦形象，因为这个形象，最容易让人感受到弥尔顿独特的艺术魅力。

前面说过，《失乐园》的题材取自《旧约》里的《创世纪》，作者根据《圣经》里面有关撒旦、亚当和夏娃、上帝之间的故事情节，展开了改写，重新塑造了撒旦、夏娃、天神等人形象。

在《失乐园》众多的艺术形象中，撒旦向来是最鲜明、最受称赞，也最引发争议的。你如果读过《圣经》或者了解一点圣经故事，你一定很清楚，《旧约∙创世纪》里提到的撒旦形象非常模糊，原本是条蛇，也是个蛊惑人的魔鬼。但是弥尔顿笔下的撒旦形象比《圣经》里提到的撒旦要鲜明、丰富而且复杂得多。

《失乐园》中的撒旦有什么不一样呢？

作品中的撒旦意志坚定，桀骜不驯，藐视权威，堪称反叛英雄。他是《失乐园》里第一个出场的重要角色。他以前也被称为路西佛，曾经是众天使中最美丽的一位。只因天神宣布其独子为天使、天军的首领，统帅天国。当时还是大天使长的撒旦对这一决定极为不满，于是联合一部分天使，发动反叛，企图推翻天神的统治。

反叛失败之后，撒旦和他的追随者被放逐到地狱，“被禁锢在金刚不坏的镣铐和永不熄灭的刑火中”。来自天神的刑罚并没有使他屈服，反倒激起了他更大的愤怒。他不甘心失败，在地狱里召集反叛大军，准备再次反叛。面对上千反叛的“半神”，撒旦慷慨激昂地宣称：

                              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 

                              倒不如在地狱里称王。

听到撒旦为了鼓动大家再次反叛而喊出的这两句口号，你觉不觉得有那么点熟悉？早弥尔顿三百一十二年出生的中国作家施耐庵在《西游记》里刻画的孙悟空，在反叛权威，敢于正义和公正而战，勇于追求自由方面，堪称撒旦的中国兄弟。

撒旦不仅有坚定的反叛天神的意志，而且有敢于斗争的勇气和胆识，可谓智勇双全。为了了解天神刚刚建成的乐园，为了了解天神刚刚造出的人类，“万魔殿”大会决定派得力干将前往侦察，为的是要“把人类连根拔起，/使大地和地狱/混成一气，大家都憎恨伟大的造物主/”。撒旦身先士卒，主动承担了这项重任。

他深知“实力不及处，要靠权谋诈术，定出锦囊妙计方是上策。”撒旦飞越地域大门，“直向火的穹顶冲去”，在地狱的关口，看到了地狱和天堂之间有一个被称为“混沌界”的巨大深渊。在混沌王的指点下，撒旦历经磨难，终于找到了他要寻求的新世界。

撒旦的智与勇，在他引诱夏娃和亚当犯禁一事上也得到了集中体现。被加百列赶出伊甸园后，撒旦明白硬闯行不通，于是调整计划，在夜间奔逃，绕地球一周，半夜他又回到伊甸园，在第八夜伺机“从天使守卫处对角的边境入口”偷偷地潜行进来。

撒旦经过详细调查，“发现蛇是野地里全部生物中/最灵巧狡猾的。”他决定选择蛇作为实施计谋的工具，让自己进入熟睡的大蛇身体里去，把阴险的诱惑隐藏起来，这样可以瞒过最锐利的眼光。待曙光照临大地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夏娃独处的机会。

他把自己装扮得魅力不凡，与当初在“万魔殿”所表现出的王者风度颇有几分相似，“用尾巴卷成一个圆底，/在上面盘起一圈圈高耸的迷塔，/头戴高冠，眼似红玉，还有/金碧辉煌的头颈，直立在他那/在草上波动的塔尖的中心；/他的容姿表现出心地的愉快。/后来再也没有那样可爱的蛇了”。

哪怕是一些最为胆小的人，见到这样气度不凡的蛇的时候，或许都难免受到迷惑而忘了蛇的危险和狡猾。在一系列的小把戏后，终于吸引了夏娃的注意，撒旦乘势发动他那极具欺诈性的诱惑攻势，对她抛出一颗又一颗的糖衣炮弹，用顶级的阿谀谄媚言辞赞美她的庄严，吹捧她是“美的造物主最美的肖像”，是“神中女神”。

尽管夏娃对于蛇竟然能够说话很震惊，然而还是抵不住花言巧语，在撒旦的诱惑下偷食了禁果。就这样，撒旦凭借卓绝的勇气和胆识，终于实现了他狡猾的计谋。他回到万魔殿，在全体会众面前夸说自己对人类的阴谋成功，那种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实在是不可多见。

撒旦不仅体态魁伟、声音洪亮，而且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可以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失败大军在地狱里斗志涣散时，撒旦像个极具煽动力的演说家那样振臂高呼，激励大家。当混沌老王质疑他来到混沌界的动机时，他大胆直言，表明自己从来不是要刺探他们国中的秘密，而是要从他们中间找到一位引路人，并且许诺他们可以得到失地，向他们归还统治权，自己只要复仇。

撒旦这一番逻辑严密又直刺要害的言辞，使他赢得了混沌王的帮助，为他指引了通往天国的近路。至于在引诱夏娃偷食禁果的那些含蜜裹糖的阿谀奉承之词，更是充满诗意和热情，帮助他成为了西方古代文化史上最为出色的女人杀手之一。

当然了，撒当并非一个完美的角色。他身上最大的性格特点是狂妄自大、野心勃勃而爱慕虚荣，他的狡诈、伪善与欺骗性也不容小觑。他把自己看成天神不公正决定的无辜受害者，他自信自己能够推翻上帝的统治，就像歌德笔下的魔鬼靡菲斯特斯自信能够赢得与上帝的赌赛一样。

原文有这么一段“在第九卷中，撒旦到人间倾诉他的痛苦和孤独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多少有些同情他，甚至会认为我们和他是一样的。但撒旦继续投身于罪恶。他说的每段话都是骗人的，他讲的每个故事都是谎言，通过让别西卜展现他自己的行动计划，他尽最大努力去哄骗地狱中的同伙魔鬼们。”

撒旦更不是一个性格前后统一的形象。《失乐园》全诗一共十二卷，其中第一至十卷都写到了撒旦，但是他前后性格变化非常大。在第一卷中出场时，撒旦是魔王、叛军首领，领导者和公众演说家，他体格魁伟，仪表堂堂，才能超群，大有王者气象；而在第十卷临近诗的结尾处，他却化为蛇身溜回地狱，途中还不断变形，时而扮做一只鸬鹚，时而扮做一只蛤蟆，时而看起来像颗流星，时而又把自己装扮成卑微的下级天使。

撒旦在回到地狱的过程中，外形发生如此多的戏剧般的变化，不仅增加了全诗的喜剧甚至滑稽味道，而且在实质上冲淡了他和同伴们反叛天神的悲壮意味。与这种外形上的降格、黯淡、渺小、猥琐相呼应，撒旦的推理和判断能力也有前后变化。

作为创作者的弥尔顿这么说道：“在第一卷，他说服魔鬼们同意他的计划。而在第九卷，他对自己推论说，他在心中感受到的地狱是作恶更多的原因。……被逐出天庭很久以致忘记它的无比宏伟的撒旦发狂了，他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言。他是不受道德约束的持续智力活动的写照。他曾经是个强有力的天使，却变得无法看到上帝的恩典，永远也认识不到他的过去符合他受到的永久惩罚。”

弥尔顿一方面严肃批评撒旦的骄傲和蛮横，但是另一方面，又因为他一直受着上帝的统治和压迫而对他的反抗表示同情。也许正是诗人在内心对撒旦存有这种矛盾的看法，才使他笔下的这个形象有了不可多得的复杂性。

撒旦的这种复杂性，同德国大文豪歌德的伟大诗剧《浮士德》里描绘的魔鬼靡菲斯特死的形象很有几分相似：撒旦“既是恶魔，又是光明之子；既有破坏的一面，又有促进改革的一面。他的魄力与庄严值得尊敬；他的狡猾阴险令人厌恶。”

撒旦反叛天神的故事线索，固然来自《圣经》，然而它同时也曲折而隐晦地反映了弥尔顿生活于其中的十七世纪英国的时代精神。撒旦敢于同权威斗争的崇高精神，有意无意地反映了英国1648年革命的时代精神。虽然撒旦每次反对上帝都以失败结束，但是也动摇了上帝的权威统治。综合起来看，撒旦算是个值得肯定的形象。

在如何评价撒旦形象上，不同时段的批评家的看法各不相同，有的看法甚至完全对立。

从弥尔顿的创作意图来说，他的基本目的是“将所有的邪恶集中浓缩在撒旦身上”，通过他所遭受的惩罚来“昭示天道的公正”。早期的批评家大多倾向于在撒旦身上寻找作者自己的影子。在革命期间，弥尔顿是个多产的小册子作家，更是一个宣传自由、拥护革命、鼓吹离婚合理的辩论家，他同时代的不少人把他当做一个激进的王权反对者、弑君有理的辩护者、大逆不道的清教徒。

受到这种看法的影响，不少批评家自然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失乐园》中找到不少符合诗人自身政治见解的观点，然后把魔鬼撒旦说话的方式和弥尔顿说话的方式划等号，而且认定魔鬼身上有弥尔顿的自传成分。

而在英国著名诗人德莱顿眼里，撒旦是《失乐园》中真正的英雄，也是这部史诗的主人公。另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饱含激情地赞美道：“弥尔顿写起天使和上帝来谨小慎微，写起魔鬼和地狱来却挥洒自如。这是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而且，他不自觉地同魔鬼站到了一边。”

十九世纪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和批评家大多赞扬撒旦高超的性格，拜伦、雪莱、赫兹里特等人都对撒旦形象的塑造推崇有加，其中雪莱的赞誉非常具有代表性：“《失乐园》所表现的撒旦，在性格上有万不可及的魄力与庄严……在道德方面来说，弥尔顿的魔鬼就远胜于他的上帝……弥尔顿已经把通俗的信念破坏到这样的程度，以至他并不认为他的上帝在德行上必须高于他的魔鬼。弥尔顿如此大胆忽视一个直接的道德目的，最足以证明他极其卓越的才能。”

经过弥尔顿点石成金的艺术魔笔的塑造，把《圣经》中的撒旦这个原本单一的恶魔形象，变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复杂艺术形象，从而为世界文学史贡献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恶魔的形象。撒旦的丰富复杂、令人难以捉摸，既是这个形象的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所在，也是《失乐园》的艺术独创性之所在。

如果《失乐园》里没有撒旦，就如同《浮士德》里没有靡菲斯特斯，也如同《西游记》里没有孙悟空。与《失乐园》中性格相对单一、明晰而没有什么前后变化的天神、亚当、夏娃等形象相比，我最爱的还是撒旦这个角色。

他“挑战权威秩序，建立新秩序”的斗争精神，他对自由的热爱，对正义的追求，他的才能与勇敢，担当和胆识，同他的性格缺憾相比，是不是更加值得你思考、借鉴呢？

朋友，听了我的讲解，你心目中的撒旦形象可能会在哪里定格呢？你是不是从我的讲解中，产生了要一读《失乐园》全诗，近距离地感受弥尔顿非凡的史诗艺术魅力的念头呢？《失乐园》到这里我们就全部讲解完了。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