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5：刀枪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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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们讲的是有关艾滋病0号病人的那档子事儿。0号病人这个词就不是一个正规的医学术语，这个词的诞生本身就是个乌龙事件。追踪艾滋病病毒真正的起源，花了科学家们很多精力。因为这要不断的去寻找。要跟动物身上的病毒做对比。还要根据基因变异的频率去做反推，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但是，对于遗传物质，现在科学家们的手段还是很多的。病毒说到底就是一个壳子包裹着一小段遗传物质，一个基因片段。

不过，科学家么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寻找致病原因就是找不到，我们以前讲到过的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这种情况，所以才会研发的药物都不怎么灵，白花了6000亿美元的情况。自然界要比我们现在的认知复杂多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儿，那就多了去了。

羊瘙痒症

1730年，在欧洲某些地区的羊群之中出现了一种怪病。这些羊似乎浑身痒痒，特别的难受，不停地去栏杆上或者是墙上蹭，而且出现运动平衡失调，走路歪歪斜斜的，最终导致瘫痪。羊瘫痪了，免不了一死，牧场主的损失很大。这种病被称为“羊瘙痒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一直到20世纪，在英国和法国的一些农场里边仍然是时不时就爆发羊瘙痒症。

后来随着巴斯德和科赫对细菌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大家知道，很多会传染的怪病其实都是微生物引起的。巴斯德研究狂犬病，还做出了狂犬疫苗。科赫研究炭疽很有成效，1890年，他提出了科赫法则，这些我们以前都是讲过的。有了科赫法则以后，大家可以想办法提取出致病物质，用动物做实验，看看能不能导致疾病，然后一点一点缩小包围圈，最后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那段时间，全世界掀起了寻找致病细菌的热潮。恨不得什么流行病都当做是细菌导致的。偏偏在脚气病问题上栽了跟头，脚气病不是细菌导致的，是缺乏维生素导致的。这属于拜错庙门的。

另一种情况是抓得住，但是看不见。1892年，伊万诺斯基发现了一种比细菌要小得多的病原体。显微镜底下怎么都看不到这个病原体。但是这个病原体肯定比过滤网要大，能够用过滤的办法提取出来。到1898年，大家把这种东西命名为病毒，现在我们可以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到病毒的样子。似乎导致传染病的也就是这些东西，要么就是细菌、真菌、病毒、寄生虫、或者介于细菌和病毒之间的衣原体之类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病毒也好，细菌也罢，都是可以用疫苗来对付的，羊瘙痒症行不行呢？还真的挺难的。1947年，美国密歇根州的一个农场从加拿大引进了一批羊，很快就出现了大规模的羊瘙痒症，美国农业部动作倒是迅速，马上把这批羊全都杀死，然后焚烧了。但是，这种病居然就控制不住，蔓延到附近的山羊群之中。这种病到底是靠什么传染的？怎么那么难防呢？也有人想到做疫苗，但是怎么都不成功，无论减毒还是灭活，似乎都不奏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克雅氏病

出毛病的不仅仅是羊，人也有类似的毛病。1913年，德国的一家修道院里的一个女仆突然精神病发作。她突然开始高声尖叫，旁边的人一看，这家伙难道是被魔鬼附身啦？怎么好端端的就疯了呢？这个女人神情呆滞，经常歇斯底里的大笑。吞咽困难，卧床不起，时不时的就“抽羊角风”，最后在癫痫中死去。前后不过两个月时间。一个叫克鲁兹菲尔德的德国医生对她做了尸体解剖，发现她的脑部严重受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杀死了她几百万的脑细胞，但是却没有炎症的痕迹。这是一种新的疾病，以前完全没见到过。1920年，他写了一篇论文发表了。

一个叫雅各布的医生注意到了这篇论文，因为雅各布也遇到过类似的病人，最后病人也死了。后来，这个病就被命名为克雅氏病，就是发现者的姓氏拼起来起的名字。他们发现了疾病，却怎么都找不到病因，克雅氏病成了一个谜。

库鲁病

到了1957年，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东部高地一个叫弗尔的部落爆发了库鲁病，一个美国医生盖杜谢克来到这里进行调查。这个库鲁病又叫“笑死病”，得了这个病，第一个月是走路跌跌撞撞的，第二个月开始浑身哆嗦，傻笑，说话不清，自己管不住自己。第三个月就全面瘫痪，吞咽困难，没办法吃东西喝水，直到死亡。更恐怖的是，人是清醒的，意识一点不糊涂，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弗尔部落不大，大约有169个村子，人数不过3.5万。但是库鲁病的发病率高达1%，发病的主要是女性，男性很少。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开始怀疑这个病是家族性遗传病。因为男女发病比例不一样，很有可能的和遗传有关系。

后来，等到他深入下去，和这个原始部族的人接触时间长了，他发现了这个部族的男性和女性并不住在一起，女性负责养育孩子，男孩儿到了青春期，就搬出去居住了，不会再和母亲住在一起，留下的都是女性。

但是，这个部族有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习俗，村里有人去世的话，女性会带着孩子们把死者拖进一块马铃薯田，四周点起篝火，准备好锋利的竹片，开始切割尸体，他们也顾不上鲜血淋漓，就这么递给后边的人，还要加上一点盐，一点菜叶子，放进土陶罐子里煮。最后，大家把死去的亲人分着吃掉，就连脑子和内脏也都没剩下。这个过程，成年男性不参与，只有女性带着孩子们，这是她们的传统习俗。

盖杜谢克经过研究，发现库鲁病和克雅氏病有近似之处。病人没有发烧的迹象，如果是外界病原体入侵，难道人体免疫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化验了病人的脑脊液，也没发现典型传染病的迹象，只有脑神经出了问题，其他部分没什么毛病。难道这个病不是传染病？

盖杜谢克想来想去，觉得哪里蹊跷。他跟踪这个部族很长时间，觉得很有可能问题就出在吃掉去世的亲人这个习俗上，参与的全是女性和孩子，最多有几个岁数不大的男孩儿，成年男性都不参加，偏偏就是女性发病率极高，难道两者之间没关系吗？于是他就开始劝大家放弃这个习俗。一直到1959年，弗尔部落同意了他的建议，放弃了吃人肉的习俗。

盖杜谢克对这个部族跟踪研究了足足15年，发现在改变吃人肉的传统以后，库鲁病发病率大大下降。这说明，这个病就是通过吃人肉传播的。盖杜谢克对此还不满足，他在1965年用黑猩猩做了实验，把库鲁病死者的脑组织液提取出来，接种到黑猩猩身上，经过1.5~4年的潜伏期，黑猩猩发病了。黑猩猩之间也能互相传染，而且提取出来的脑脊液，稀释了N倍仍然有感染能力。这下实锤了，这是一种传染病。

盖杜谢克早先曾经收到过一个英国医生的来信，这个医生研究过羊瘙痒症，发现这个病是可以跨物种传播的，可以感染灵长类动物。这个病看起来似乎和库鲁病有不少的相似之处。比如说，这两种病在电子显微镜下都找不到任何细菌病毒之类的病原体。类似的还有克雅氏病，也是神经遭到破坏，也是没有任何病毒入侵的迹象，免疫系统完全无感。

因为对研究库鲁病做出的贡献，盖杜谢克1976年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人家的确是不容易。这个病的潜伏期可以很长，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看到一点点结果。他还断言，克雅氏病、库鲁病、羊瘙痒症这些病都是同一个病原体导致的，这个病原体能够跨物种传播。

疯牛病

1985年的4月份，英国肯特郡的一个农场的牛病了，这头编号127的牛踉踉跄跄的，没法走路，而且开始口吐白沫，当地的兽医权威认为是一种罕见的肿瘤。在杀掉了牛进行解剖的时候，发现这头牛的脑子变成了一坨千疮百孔的烂肉，含有大量的空泡和纤维，呈现出海绵状。赶紧上报到英国的中央兽医实验室，这种病被命名为“牛海绵脑病”，俗称疯牛病。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没几年，疯牛病就开始在英国疯传，很多牛染上了疯牛病。1996年，英国杀了15万头牛，都没能阻止疯牛病的传播。1997年杀了37万头依然无效，疯牛病开始传播到欧洲大陆。

如果说这仅仅是牛的问题，还好办，最多是经济损失。但是这一次，人也出问题了。1995年，一个叫斯蒂芬的大男孩去餐厅吃了一份普通的牛排以后，就出了问题。他全身无力，情绪低落，也不想说话。家里人很奇怪，带他去看病，医生说他是抑郁症，给了他一些精神类药物吃。但是丝毫也不见效。斯蒂芬记忆力显著下降，走路开始打晃，身体开始颤抖，最后卧床不起。医生费劲心力抢救他，他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最后对他的脑部进行检查，发现脑部呈现出海绵状，很像是疯牛病。

斯蒂芬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个案，1993年，一个13岁的女孩也是类似情况，5月份发病，8月份就死了。脑部切片显示，她的脑子就像个海绵一样。到1996年，英国人发现，早先的10名克雅氏病患者和疯牛病是有关系的。实际上就是疯牛病。

英国政府当时有点焦头烂额的，面对各个国家的牛肉禁令。上下都快抓狂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疯牛病到底是哪儿来的呢？等专家们去养殖场一走访，大家才明白。原来是饲料商把牛杂碎和骨头之类的东西搅碎了，做成了肉骨粉，掺杂到了牛的饲料之中。牛是杂食动物，虽然自己不会去主动吃肉，但是你送到嘴边，人家也不拒绝。大规模的喂牛吃了肉骨粉，导致了疯牛病的爆发。就跟库鲁病的致病原因是人吃人很类似。

饲料商的也觉得冤啊，牛杂碎和牛骨头磨碎了作为蛋白粉给牲畜补充蛋白质，这个做法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这都已经有70年的历史啦，怎么偏偏就现在爆发疯牛病呢？这就很难说了，医学界也提出了几种解释，但是都很难验证。不管怎么说，现在世界各国都禁止往饲料里面添加哺乳动物的成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朊病毒

说到底，不管是克雅氏病也好，疯牛病也罢，包括库鲁病、羊瘙痒症等等类似的疾病，都是因为脑部被破坏的千疮百孔，才导致出现了一系列的精神错乱的症状。归根结底都是一码事。可是这种病找来找去找不到病原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解开这个谜底的人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普鲁斯纳，他采取的是排除法。病毒和细胞的大小是不一样的，病毒通常小于100纳米。普鲁斯纳提取了病患脑组织的提取液，先采取顾虑的方法，把大的细胞之类的东西都给去掉了。用这种过滤以后的提取液去给动物接种，没多久，动物也就发病了。看来，病原体就在提取液之中，肯定小于100纳米。

下一步，接着排除，普鲁斯纳采用紫外线照射、电离辐射照射、超声波振动、加热到沸腾这样的方法处理提取液，就是为了破坏核酸。不管是病毒和细菌，都是离不开核酸的。再不行用福尔马林浸泡，或者用尿素、苯酚以及三氯甲烷等等药剂去处理，就是为了斩尽杀绝，一点DNA或者RNA片段都不留。

把处理过的提取液接种到动物身上，动物过一段时间还是发病了。当时大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病毒和细菌都是靠遗传物质来繁殖的，细菌自己就是个生命体，自己就会繁殖。病毒只是个遗传物质片段。自己不是个活物，需要插进细胞里，靠细胞的复制机制进行批量生产。不管怎么说，没有遗传物质，如何复制呢？如何传播呢？可是用了这么多严苛的手段，提取液里的核酸肯定都已经杀了个干干净净了，不可能是病毒之类的在起作用。

那提取液里还剩下啥了？还剩下一些蛋白。

想办法把这些蛋白都破坏掉，再给动物接种，这回动物倒是平安无事。看来毛病就出在这些蛋白身上。蛋白能干啥？蛋白似乎不是遗传物质吧。可以用RNA作为模板，生产蛋白质。但是，倒过来可不行，这叫“遗传中心法则”。这个蛋白怎么就这么特别呢？

所以，当时普鲁斯纳心里也没底，因此也不敢下断言。起了个名字叫做“朊粒”，也叫朊病毒。这都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不过，大家千万记住，朊病毒可不是病毒，完全不是一码事。

1985年，普鲁斯纳证明，引起人类的克雅氏病的那个蛋白和引起羊瘙痒症的蛋白是一样的。1989年，科学家们证明引起疯牛病的蛋白也是这个东西。

当时科学家们对这个蛋白进行了测序，分析了部分氨基酸序列。在动物的身上找到了这个蛋白对应的编码基因。说白了，动物自己也能制造这种蛋白，所以动物的免疫系统对着个东西没反应，因为朊粒压根就是自己人，免疫系统当然不管啦。那么问题来了，动物为什么就没有发病呢？

继续深入研究，发现，奥妙就是在蛋白质的折叠方式上。蛋白质是一种大分子。这种分子在三维空间之中有不同的折叠方式。引起疯牛病的朊病毒，其实是一种折叠错误的蛋白质。这种蛋白耐高温，你靠煎炒烹炸是没办法破坏它的。消化系统里专门分解蛋白质的酶对它也是无效的。泡在福尔马林里边，人家能活一年半。一般的消毒剂也奈何不得它。要想灭活，必须用次氯酸钠溶液或者氢氧化钠溶液浸泡1小时，再用134°C的高压蒸汽灭菌2小时以上。这家伙简直是刀枪不入。

说到底，这东西其实是没有生命的，就是个化学物质。那么这家伙是怎么传播的呢？其实人家没传播，只是这东西在碰到了正常的蛋白质以后，会导致正常的同类蛋白质发生错误折叠，变成朊粒。就这么慢慢传，慢慢转化，引起连锁反应。导致动物的脑子大片损坏，变得千疮百孔。为啥库鲁病这类的病潜伏期很长，从吃人肉那一刻开始，要过好长时间才发病？那是因为蛋白一点一点的转化是要花时间的。初期是非常慢的，但是到了后期，就是几何级数一样的速度了，发展很快。

普鲁斯纳1997年获得了诺贝尔奖，算是对他贡献的奖励。他的贡献在于打破了固有思维。原来，传递信息并不是只靠DNA和RNA才行。蛋白质本身也能传递信息，朊粒并不是靠复制来传染的，而是靠同化临近的蛋白。

普鲁斯纳开始把这套思想推广到其他地方，比如阿尔茨海默症、帕金森和亨廷顿氏舞蹈病，还有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也就是霍金得的那种病。这些都是神经退行性疾病，说到底还是蛋白的错误折叠导致的。阿尔兹海默常见的A-β蛋白也是有传递性的，也会引起周围的正常蛋白发生折叠错误，只是这东西不像朊粒那样能跨生物传播罢了。

食人族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弗尔部落曾经是库鲁病高发地区。但是有些人也吃了人肉，但是并没有发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科学家们仔细去研究，发现这些人天生就不怕朊病毒。他们身上是具有抵抗朊病毒的基因的，这就是长期自然选择的结果。所以库鲁病虽然可怕，但是即便在世代吃人肉的族群之中发病率也只有1%，这是有原因的。

后来，科学家们做了一个普查，发现全世界的人普遍都有抵抗朊病毒的基因存在。这事儿细想想有点渗人。抵抗朊病毒的基因为什么会如此广泛存在呢？这说明，我们的祖先是经常吃人肉的，吃掉先人的习俗，恐怕不只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原始部族专有。这恐怕是早期人类的普遍性为。北京猿人是食人族的证据还是不少的，尼安德特人恐怕也不是善男信女。结果呢，导致了库鲁病这样的病大爆发，一批人死掉了，某些身体里有抵抗朊病毒的基因的幸运儿获得了生存优势。于是这个基因被保留下来了，一代一代遗传给了我们。

所以，这个情况反而说明，我们的祖先曾经是食人族，好在我们现在不是。我猜，自然选择还筛选出了另外某些基因，导致我们看见同类的肉就恶心，就吃不下去。还好，我们都有这样的本能。所以，我们才生而为人，社会意义上的人。你品，你细品。

我们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