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短暂的两性之梦

【赏读】万燕:短暂的两性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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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赏读的是张爱玲的小说《封锁》。


《封锁》1943年11月发表于上海《天地》第二期,和《琉璃瓦》发表的时间在同一个月,但是创作完成的时间比《琉璃瓦》早两个月,是1943年8月完成的,所以我们还是先讲《封锁》。《封锁》虽然不是《琉璃瓦》那样的谐闹剧小说,但是张爱玲冷幽默的讽刺的风格,已经在这篇小说里展现。


这篇小说的主题看似写“搭讪和艳遇”,其实不是。张爱玲以一个特殊时空下短暂的两性之梦作为故事动力,展开了文明与人性的冲突、好人与真人对立的挖掘,技巧圆熟老到,显示了现代小说内容的深化,也显示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新收获。


小说写的是旧上海的某一天,一辆电车在封锁后的短暂故事。封锁期间,整个上海都凝固了,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电车上的人更是百无聊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故事的男主人公,一个已婚人士,某银行的会计师吕宗桢开始细心地反读黏在热包子上的报纸内容。女主人公吴翠远,是某大学的英文助教,也在批改学生的作业。他们本是陌生人,都坐在电车的头等车厢,却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如果不是三等车厢里出现了吕宗桢讨厌的表侄董培芝,一切都不会发生。为了躲避一心想找个好岳父家的侄子的纠缠,吕宗桢故意坐到吴翠远旁边,用假装调情的方式做挡箭牌躲开了董培芝的纠缠,两个陌生的男女在交谈中似乎真的相爱了,甚至还谈到了婚姻大事。然而在吴翠远留下电话号码后,封锁解除了。一切又都恢复原样。整个上海似乎打了个盹,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


《封锁》这个题目本来是一个特定名词,“是指日警为打击抗日活动分子而封锁上海部分区域的措施”,后来也被看作一个隐喻,“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得以暂时释放和迸发的时空隐喻”。所以小说用“封锁”摇铃构成了一个切断时间与空间的封闭状态,人在这种封闭状态下常常会变得不可理喻。


张爱玲起笔写封锁后的世态很老练:在寂静中突然唱起歌来的乞丐,百无聊赖的电车司机,公事房里一同回来的几个人,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夫妇(妻子总担心那条熏鱼会弄脏丈夫的西裤),手里搓核桃的老头子,孜孜修改骨骼图的医科学生……


电车的外部是死静的,电车内却有些嘈杂,就在这既死静又嘈杂的背景下,发生了吕宗桢和吴翠远的短暂艳遇。


有些人幻想艳遇,但艳遇的可能性实际生活里并不大。在行进的列车或汽车中,和一个陌生的异性在封闭的空间里,几乎零距离地靠在一起,大部分完全没有故事。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曾这样向大家描述他的“艳遇”:“她坐在我旁边,我们一共呆了六个钟头。我一辈子也没有和一个美女挨得这么近,我们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地厮守了21600秒。我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种状态将会永远保持下去。所以临下车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实在令我有些伤心欲绝。”这是大多数“艳遇”的必然结局。


张爱玲为两个不可能的男女设计了一切造成他们“艳遇”的前提,先是“封锁”,然后是吕宗桢的表侄子,然后是各种心理动力。我们可以把这些因素统统叫作偶然,就像“倾城”曾“促成”了一段姻缘,“封锁”又为什么不能“促成”一段艳遇?张爱玲用特殊的封锁背景来检验情感,也呈现特殊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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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吕宗桢是“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太太却规规矩矩的好男人,但是他并不快乐,他连为什么每天上班要离家、下班要回家也不明白,更不敢去想生活的意义,甚至拒绝去想。而吴翠远在一堆好人的家里做好女儿,好学生,好得到处受气,是一个严肃过头、平淡无趣的女性,“看上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结婚”。


两个完全不可能发生艳遇之爱的人,却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日常生活中他们都是压抑的,不快乐的好人。特殊时空的萍水相逢使他们封锁之外的生活剥落了,封锁使得日常生活暂停,退让到虚幻的空间,此刻电车的空间却变成真实的,第一位的背景,日常生活的退让使得这对男女找到了用”艳遇之爱“作为不满与对抗的方法:“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产生爱情与谈恋爱是有区别的,谈恋爱在产生爱情之后,产生爱情是个瞬间动词,谈恋爱是持续性动词,谈恋爱要考虑很多方面,而产生爱情不需要,产生爱情是自发的,是对部分的不完整的他/她的情迷意乱,在《封锁》中,产生爱情表现为两人同时望向窗外时脸庞的靠近,翠远脸红了。 


爱情先是一种感觉,再是一种责任。


从感觉来说,小说写到“他们恋爱着了”,他们的爱情基于零碎的认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可以接受真实而完整的对方。


从责任来看,吴翠远对自由走得更远,而吕宗桢埋怨生活,对生活的反抗却仅仅停留在思想和言语上,面对现实,他还是要做一个好人。 


所以,这段艳遇之爱因封锁而生,也因封锁而死。 


然而《封锁》的另一个主题,或者说更重要的主题,是思想性的,这使得小说别具魅力。它包含三个方面:好人与真人,文明与人性,思想与虚无。


小说中,多次提到好人与真人,“生命像圣经”,因为翻译来翻译去的缘故,所以使人“隔膜”。这个比喻夸张却又无比贴切。宗桢翠远们的生活中,好人与真人是对立的。自我与本我的矛盾成为一个人不同的人格,好人遵循社会的生存规则,真人属于内在的真实呼喊。


在《封锁》中,“好人”比“真人”多。这个“好”是社会塑造出来的形象。对人的行为规则有着许多约束,在某种程度上扼杀着人的真实,也扼杀了人的生命力,人类的发展速度在不断加快,但人类的文化似乎还没有来得及跟上发展的速度,“好人”并不完全等于真人,这是一对值得我们去探讨的矛盾。张爱玲的小说表现了这种对立。吴翠远是个好人,她的父母、学生都将她视为好人,她也一直扮演着好人的角色。但她的父母却为好女儿嫁不出而发愁,学生们也不敢在好老师面前说一句真话,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好人,她甚至想违背大家对她的好人的看法,成为一个真人,尽管那个真人不好,她也在所不惜想做一次。


但是吕宗桢并不是翠远想要的真人。


吴翠远还对女子教育发表了论点:“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对女子教育的怀疑态度,是基于对当时好人教育的质疑,女子教育不但没有改变女子的基本需求,也没有帮助女子处理和解决情感问题,更没有改变世人对女子的看法,反而使女子失去了生命的气息。翠远的这句话,道出了女子教育的悲哀,所谓的女子教育最终也还是为了要找个好归属。翠远接受了好人教育,成为了好人,却以自己的经历否定了这种教育,体现了女子教育和好人教育的悲哀。


在好人与真人的对立下,《封锁》中的人面临着第二个难题:是在主动地活着,还是在重复中等待衰老?生活的重复与打断反映出文明与人性的冲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这是小说的第一段,采用了复迭的修辞手法,在暗示生活的重复、乏味和枯燥。面对这样的生活状态,人们的态度却是毫无思索全盘接受,所以“开电车的人开电车”、“然而他不发疯”,幽默的文字游戏背后是对日常生活的嘲讽,好似开电车的人应该不开电车,他应该干点别的,他应该去发疯,他理应对日复一日的生活发疯。但是,他没有,他依旧安分地开电车。

在这里,张爱玲其实在质问生活——“我们应该做的是什么,现在的生活又是什么”。

   

质问的同时,带来的是思考的可能性 。


生活内容充满重复性,当这种重复性被生硬打断,在封锁的电车上,生活呈现出非常态,在非常态中乘客无所适从,各种戏剧性的动作显得荒诞可笑。陌生场景无法用经验来应付,乘客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填补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所以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乞丐唱歌、看到闲着没事干的人围拢观看医学生画骨骼图等画面。 


但是,除了用另一种机械性动作替代原来的动作,那个搓核桃的老头子用“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张爱玲几次提到思想,吕宗桢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以此”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思想是痛苦的”这观点在全文中本来提到了两次,另一次是在最后一段,但是收入《传奇》后删去了——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 

   

最后一段的乌壳虫是人类的隐喻,“整天爬来爬去”说的正是整天忙忙碌碌又不知从哪里爬来又将爬往哪去的人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这是个反问句,张爱玲想表达的是,人类缺少的并不是思想的时间,是害怕思想的痛苦。 

 

再看看封锁时电车内稍纵即逝的思想。生活的脚步随着电车停止,行动被束缚在局限的空间内,思想蠢蠢欲动。时间已不重要了,在封锁的时空里,时间无限,容许乘客去寻探平常生活不会思量的事物(譬如翠远改卷时会想自己为什么会给学生打A,主动去关注潜意识,这在平常生活比较少见)。另外在宗桢和翠远的对话中,”宗桢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自己生活没有目的,这是浅层思想后的结果。但宗桢的思想如蜡烛风一吹又灭了,他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关于他的生活和工作,他知道现状是什么,但他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和该怎么做。 


像吕宗桢这样三十多岁的人,人生道路越走越窄,生活可改变的空间愈发紧迫——他的人生大局已定,处在一个尴尬的无法逃脱的困境当中。因此他逃避思想,思想不能为他解决问题,思想会带给他痛苦。这是人类逃避思考的一个原因。 

 

《封锁》中的人在重复日子,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衰老。无论是在张爱玲笔下的旧上海,还是在当今工业化加剧的社会,都能在一些人身上找到重复、虚无、没有思考性这一共同点。


好,今天我们的赏析就到这里,下次我们讲张爱玲一篇很好玩的小说《琉璃瓦》。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小六yj

    张爱玲笔下没有好人,只有真人哈哈。

  • 晴心2024

    艳遇,极少成为姻缘,极多是一场疯狂的白日梦,终究难逃死寂的结局。艳遇与婚姻,是真人与好人,是本我与超我的争夺。

  • 兰与Lisa

    为什么一定要不断追求变化呢?把的眼前当下的能做的必须要做的事做到极致,难道不重要吗?追求极致的话,是不会觉得生活沉闷毫无变化,因为根本没时间做这样的感叹。时间都用去精益求精了。工作、学习、生活都尽力去做。工作追求不断完善、学习可以进步再进步、做父母的想办法教育好孩子,哪怕是生活呢,日复一日,从平淡中找小幸福,就把饭煮得更好吃这一点,都可以琢磨很久。所以,把我眼前,做到极致,生活绝不会无聊,也不用一味追求所谓的变化!

    喜马拉雅的骤雨啊_67 回复 @兰与Lisa: 你说的就已经是有思想的真人了,但现实多的是为生活所困只剩肉体躯壳不想思想的好人。

  • 煮雨西窗下

    哈!看来手机拯救了害怕思想的人类,不愿意思想就低头玩手机吧……

  • 不意先生

    删除的太可惜,还是有乌壳虫的好。

  • 野青_cq

    要是现在封锁,应该没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因为大家都在看手机

  • happy阿宋

    重复,虚无,没有思考性……张爱玲正是用自己绝美的构思和文学气质激活当时以及现在人们麻木的神经,从而拥有穿越时空的无限的生命力。 感谢万燕老师对张爱玲作品的深刻剖析!引领我进入到文学的审美意境,爱您!

  • 尘茉youyou

    特别想知道,作家在作品的时候,会像老师解读一样,要考虑那么多吗?

    小布的家长 回复 @尘茉youyou: 写作与文学评论是两回事,好的文学评论是读者与作品之间的桥梁,好的文学评论既然服务于作品也服务于读者与社会。

  • 闲临牗

    现在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人性没有半点进化

  • Alson赵

    产生爱情与谈恋爱是有区别的,谈恋爱在产生爱情之后,产生爱情是瞬间动词,谈恋爱是持续性动词。谈恋爱要考虑好多方面,而产生爱情不需要,产生爱情是自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