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焖烧锅的滋味

梦里有情做客

醒时无情是主

无常一水相隔

深情指月为路

用焖烧锅煮竹笋时，突然非常强烈地想念着妈妈。

妈妈是在晚年才接触到焖烧锅的，有一年妈妈的生日，弟弟从台中带回来了一个焖烧锅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当时焖烧锅刚从日本引进台湾，价格昂贵，非常地稀罕。

对生长在农村的妈妈来说，焖烧锅是很神奇的锅，只要把煮汤的材料放进去，水烧开了，隔一两个小时，汤就煮好了。如果是煮稀饭或竹笋汤，半个小时就好了。

自从有了焖烧锅，妈妈时常感叹：“如果从前的时代有焖烧锅就好了，不知道会节省多少柴火，而且下田干活之前把汤烧开，从田里回来，汤就可以喝了。”

自从有了焖烧锅，妈妈几乎每天都用焖烧锅煮汤，她拿那个锅做实验，每天换不同的材料，最后烧出了许多道精彩绝伦的好汤。

自从有了焖烧锅，妈妈几乎变成了膳魔师焖烧锅的代言人加推销员，她常常请亲戚朋友来家吃饭，对他们说：“有一种锅，煮汤不用煤气，你相信吗？”

然后，妈妈亲自示范，放材料，烧开，盖上焖烧锅。接着，她和亲戚朋友在客厅喝茶。喝完茶，打开锅，请大家喝一碗热腾腾的补汤。

亲戚朋友总是大为惊奇：“真稀罕！这锅哪里买的？可不可以帮我买一个？”

妈妈说：“这是我那第三后生从台中带回来给我做生日礼物的，看你那么喜欢，我叫他带一个回来送你。”

妈妈是言出必行的人，立刻打电话给台中的弟弟，叫他休假回来，顺便带一个焖烧锅。

从此，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给弟弟，某某姑、某某姨、某某叔婆......都要焖烧锅。

弟弟也变的很忙碌，每次回乡总要转去带几个焖烧锅，薪水的大半也都买了那不用煤气的锅。

妈妈的影响力常常超乎我们的想象，没过多久，就有陌生人跑到家里来探问：“听说你们家卖不用煤气的锅？可不可以参观一下？”

妈妈总会热心地接待，并示范焖烧锅的使用方法，最后才告知：“我不卖锅，如果你想买，我叫孩子从台中帮你带一个。”

从那时候起，妈妈正式卖出第一个锅，却是一毛钱也不赚，只是忙坏了弟弟。

在妈妈手中转卖出去的焖烧锅，最少也有五六百个之多，直到后来小镇也有卖焖烧锅的商店，我们全家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段时间，我常常对妈妈开玩笑：“焖烧锅公司应该颁给您一张奖状。

妈妈说：”这也是做好事，你们想想，一家一天如果煮两次汤，一辈子省下的煤气钱有多少呀！咱人要多做好事，不要计较！“

一辈子都在做好事的、从来不和人计较的妈妈，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离开了我们。她留下了许许多多小小的事情让我们怀念和记忆，如同小小焖烧锅一样，火虽熄灭了，但热气和芬芳依然我们的胸中熬滚。

这小小一个闷烧锅，象征了妈妈的人格与风格，她有一颗细腻无私的心灵，并且对新鲜的事物永远保持好奇，她的想法有时会让我吃惊。例如，晚年时她偶尔会说出：“如果不是快七十岁了，真想去学开车！”

这世间一切的事物都是有情的，我今天用焖烧锅煮竹笋汤，竟煮出了思念妈妈的泪水，差一点儿滴到妈妈送给我的焖烧锅里。

妈妈如果看见了，我猜她会说：

“不错！不错！放一点儿眼泪会比较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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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主播：海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