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先勇细说红楼：宝玉游幻境《红楼梦》神话框架完成

第四回讲的贾雨村是没有什么太多很重要的地方。有意思就是，贾雨村又恢复做官了，这时候林黛玉是姑表，表妹进来了。很快表姐也来了——薛宝钗。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所以这边是姨表进来了。

薛蟠是宝钗的哥哥，大家都知道，外号叫呆霸王。这个人非常粗暴，非常霸道。他是被薛姨妈，被他妈妈宠坏了。他看中一个被卖出去的女孩子。那女孩是谁呢？这也是我们《红楼梦》里蛮重要的一个人。你们还记得甄士隐有个女儿，不是给丢掉了嘛，给人贩子拿去卖掉，可怜。被卖掉的英莲，后来也就是叫她香菱，变成薛蟠的妾了。这时候本来有一个冯家公子蛮好的，看中了英莲要娶她回去。薛蟠插进来噼里啪啦打一顿，把人家打死了。你看那个薛家的这种身世，打死人也无所谓。这个时候，薛宝钗她进的贾府。

我们的主要人物一个个都来了。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第二女主角薛宝钗都来了。有意思的是，你看一看贾雨村，我讲他这个俗人，他也是高度有象征性的一个人，就是说，象征我们每一个凡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求——功名利禄，然后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很多很多人如此。

然后呢，他就恢复官了，刚好审的薛蟠这个案子。他打死人了。那还得了？要去抓他。这个时候，他的衙门有一个小卒，小卒跟他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动，不要去先抓。那个小卒是谁呢？那小卒说：“贾大人把我忘掉了，把我忘了。”为什么？原来贾雨村在贫贱的时候，还没有发迹，在苏州的时候住在哪里呢？住在葫芦庙，你们记得吗？后来葫芦庙一把火烧掉了。那里边有一个小沙弥，一个小和尚逃掉了，当衙卒去了，就是这个。

所以他知道、看到了贾雨村没发迹的样子，晓得他的过去的身世。他一番好心也逞能，就说：“你不好抓他的。”为什么？他告诉他说：“每一个做官的手上都有一个名单。什么名单呢？哪个大户人家有钱有势的，这些碰不得的，你碰了你官就丢掉了。”贾雨村刚刚做官还不太清楚，他就讲：“这是四大家族，贾啊、王啊、史啊、薛啊，这是薛家，这动不得的。你一动他四大家族也互相牵连，这个互相庇护，你根本没法办他们。”的确是，后来薛蟠打他的，贾家去讲讲情也就过了。

我觉得这篇东西写得有意思在哪里呢？贾雨村就听了他那个话了，就稀里糊涂把那个冯家搪塞一顿，给他点钱把人家封口封住，他就过了。然后呢？他把那个葫芦生，把那个小和尚一下子充军充掉。这就是《红楼梦》的人情世故。曹雪芹，我想他自己经过多少的大风大浪。他们人生经过、看的事情，他不光是在讲神话，人情世故他看得清清楚楚。为官、为政的这些人，贾雨村，这也很典型。有些人从前贫贱出身，一旦发迹以后不愿意人家知道他的过去。哪个去碰他过去的话，砍掉！因为什么呢？因为他要维持他自己现在的形象。这个事情也常常有的。所以我想《红楼梦》在这个地方加这么一笔，非常合情合理，非常懂得官场的那种险恶心态，非常了解的。

所以我讲《红楼梦》，一方面呢，我想他的神话架构很了不得，一方面他的写实主义也是到顶点的。所以说，这本书它的好处——它的扎扎实实的写实，这就是其中一点。虽然是很小的一点，虽然跟我们整个角色不太有关系，可也是这一件事情就讲完了贾雨村这个人的人格。后来贾雨村果然对贾家没落的时候，他还加踢一脚。所以说，这个人呢，有反骨，反复无常。

好了，我们讲的重要的一回来了。神话架构呢，是一直从第一回开始，慢慢慢慢起来。到了第五回的时候，我们整个的神话架构完成。还有在第五回，我们这个庚辰本写的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我个人还比较喜欢程乙本这个，你看看程乙本的回目，它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因为太虚幻境这个很重要的，这么一下就点题点出来了。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我们书里边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章之一，所以我想点出太虚幻境是要紧的，还有那个警幻仙子，这两个是主要人。主题，一个是那个幻境，一个是我这个仙。那怎么一个场所呢？怎么会有这回事呢？

贾敬你们都记得。这个贾敬把宁国公的这个位置让了贾珍，他自己去寻道去了，炼仙丹去了。那么他生日他不要回去，他说不要来惹我，你们去做好了。生日的时候，他那个宁国府就想请贾母，请他们一块儿去看戏，吃饭。王熙凤还有贾宝玉一起，他们就去了。去了以后呢，先介绍一个人，在我们的书里面蛮要紧的，就是秦氏，秦可卿这么一个人。

秦氏是什么人呢？他是贾蓉的妻子，也就是贾珍的那个媳妇。她呢，讲的是第一得意人，都喜欢她。为什么呢？第一，漂亮。她有什么样的美貌呢？她有林黛玉、薛宝钗合起来的美貌。曹雪芹的心中，大概这两个合在一起，最理想的。那个秦氏，就有这么美。所以她是贾府里边很得意的一个人，都喜欢她的。

那么她这么一个人其实在我们的书里头，她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你们注意啊，曹雪芹取名字，取地方，很多时候有他的象征在里面的。秦氏这个人呢，“秦”跟“情”相通，在象征意义来讲，你们会看的这个梦就知道了。贾宝玉在梦中跟警幻仙子之妹，叫做可卿，也就是情事的化身，在梦境里边的化身，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次，一种性爱的觉醒，情的这些。所以那个情事，对贾宝玉来说，象征一种发情的，这么一个引进的人物。

怎么引进她呢？贾宝玉要睡午觉，他就到了一个房间，那房间上面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讲的叫他要怎么求公名什么的，《燃藜图》这种东西，贾宝玉不喜欢，不喜欢：“快走，快走，快走。”那个秦氏说：“这么漂亮一个房子，这个房间，你也不能要，那怎么办呢？只有我的房间你去住了。”别人就说，他是你的叔叔，叔叔住侄媳妇（房间），不妥。”秦氏说：“哎，他有多大？”秦氏当然比他大几岁了。她结了婚，没关系，住她的房间。

你看她那个房间，一进去，闻到一股甜香袭人而来。秦氏的房间里面也很香，那很有道理，香闺嘛，他喜欢。宝玉觉得眼饧骨软，骨头都软掉了，因为那个香味，因为香味软掉了，好香好香。进来看到，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所谓海棠春睡的美人，像海堂一样睡在那个地方。唐伯虎专门画美人画的，很有名的。

有秦太虚的一副对联，秦冠的一副对联。他这里有个错字，我觉得，他这“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这个地方本是“芳气笼人是酒香”，这个“笼”字不对，应该是“袭”字，这个字错掉了，应该是“芳气袭人是酒香”。

第一呢，当然这个“袭”字比“笼”字好。第二呢，“袭人”两个字，你们小心，他用的词用的什么，没有一个随随便便用的。你们记得，袭人是谁啊？贾宝玉最贴己的一个丫鬟，而且呢，在这一回跟她有关，跟袭人有关。他这么一句不是随便的，他暗伏着在下面的。所以你们看《红楼梦》真的要小心，要细心，要很细心的看，原来每一句诗，每一句词，每个东西都有所谓背面敷粉，都在那里，就都有关系的。

你看他上面，他房间放的什么东西：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当然不会是武则天真的那个镜子了，但有可能是copy我想。你看，武则天的镜子，赵飞燕立的金盘，都是这些大美人。这些最Sensual的，最艳的，这些香艳的这些美人。这么多历代美人都在这，你说他能不做春梦吗？

宝玉就做梦了。梦的什么呢？你看，出来一个美人，一个仙子，你看看他怎么形容她了。《红楼梦》里边，诗词歌赋都有，而且这些东西帮了《红楼梦》很大忙，但这种附体这些、这种东西，我想我们《楚辞》里面就有很多这种很华丽、很华美的，这形容仙子的这种的词在里头。什么湘夫人呐，山鬼啊那些，都是形容得很有味道的。你看看这个仙子是这么一个人，是什么人呢？我们“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

幻境，一整本小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好像常常在提出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我们认识是真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场大梦，是我们的梦境，是幻觉？我想经常都在讲这个。那么太虚幻境，我想也是这个意思。给我们心中理想的国度，一种幻觉的东西。一开头的时候上写“太虚幻境”四个字，还有一联什么呢？他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什么是假？什么是真？我们一开始甄士隐、贾雨村，到底这两种生活方式，要悟道解脱，还是沉沦在红尘中，追逐名利？这两种生活态度，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经常提的给我们思考的“无为有处”，什么是有？什么是无？什么是空？什么是色？所以我想，这个是贾宝玉一看他这个时候，贾宝玉还浑然不觉的。这个写得好，如果贾宝玉懂了，就没有下面了。他写人生的这个大道理，讲人生的命运，警幻仙姑讲给贾宝玉听，贾宝玉这时候还没开窍，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也还没开窍。看这一回的时候要等到很晚了，贾宝玉再回来看的时候，第二次再会见太虚，他懂了。知道了他认识的人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这下子才彻悟，大彻大悟，那个时候。

这个时候他看了公文，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孽海情天”，这是惊心怵目的四个字。我们是在孽海里头，都是一些孽债。情天，可怕的是情天，永远补不起来的，所以孽海情天，这些人的里边浮沉。他一看那个“孽海情天”四个字是什么呢？他就有幅对联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他这本书主要的故事就是讲这个。所以，贾宝玉要经历各种情的考验，最后才悟道。所以这个地方讲了，开头他看的就是原来太虚幻境内有这个东西。他说：“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他不晓得不懂。

他看了里头有什么，这个司，那个司，“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愿司”......各种各种。这个“春感”、“秋悲”，还有个“薄命司”，里边有很多册子，这个册子有意思。好多好多册子他看，他看不懂。他就跑到哪一个司去呀——薄命司。

跑到薄命司里面看，这一看呢，就是橱窗，橱窗它里边放了很多册子。他看得有一个——金陵十二钗正册。这些册子里边载了，说是金陵十二钗。我们常常讲金陵十二钗，哪十二钗？就是这十二个。你们自己看：正册里载她们的命运，她们的一生都讲了什么东西。除了金陵十二钗正册以外，还有副册。副册里边不是金陵金钗了，还有很多女孩子的那些丫鬟，还有其他人的那些册子里面，又副册更下一本，里面大部分是讲第三线人物，一些丫鬟的那些命运。那些丫鬟对宝玉也很重要，其中有两个最重要的。

第一个讲的这个，他打开，画了一幅画，水墨染的一幅画，男子是乌云浊物而已。写的是什么呢？“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讲的是谁？晴雯。晴雯这个人，她的个性样子，甚至我们讲的，有点像林妹妹，眉眼像林妹妹，这王夫人讲的，后来王夫人把她赶出去。个性也像，样子也像，才貌出众，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这个是晴雯。黛玉也是，心比天高，她当然不是下贱，可是她也是风流灵巧。所以晴雯第一个出来。

他看到晴雯，晴雯的命运不好，黛玉也是不好。后面还有好几个，慢慢再讲。你们大概还不熟悉现在，那个晴雯，什么林冠，什么什么柳五儿，那些那些一群！每个把黛玉这个人物，等于黛玉放在中间，旁边都是镜子，这镜子里面引出黛玉的很多image出来。所以你要看懂、要很仔细地看。他把晴雯放在第一个并非偶然，你看我们讲的很奇怪，为什么晴雯是个丫鬟而已，并不是第一女主，为什么第一个先出来？后面牵涉到黛玉，黛玉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第二个呢，一个鲜花，一个破席，谁呢？“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最后嫁给蒋玉菡的那个戏子，嫁给一个伶人了，又是一大串故事了，我慢慢再讲。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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