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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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抄检大观园”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晴雯的惨死和芳官的出家。晴雯是宝玉最喜欢的丫鬟,宝玉与晴雯最后相会的情景也是作品中激动人心的一幕。尤其是晴雯临终前的表白发泄了她满腔的冤屈,把她维护做人的尊严,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品格表现得非常彻底。宝玉回来后,“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辗转难眠。在朦胧中,晴雯托梦,这说明宝玉与晴雯是神交知己,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主奴界限,成为精神上的密友。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凡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

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你太太那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馀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命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了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无力量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说明,叫他把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了,赶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已和凤姐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的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像是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明迎春道:“太太们说,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还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给姑娘。”说着,便命司棋打点出去。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之事,丫头们悄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保留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众人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橘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念心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素日深恨他们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同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做什么?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听见上夜之事,并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唠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姊姊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少挨时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做了什么大事,晴雯也气病着,如今你又要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着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伏侍小姐的了,要不听说,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好儿的快走!一个小爷见了面,也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但凡女儿个个都是好的了,女人个个都是不好的了?”宝玉发狠道:“不错,不错!”正说着,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到园里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亲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yān)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

原来王夫人惟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又问,“那芳官呢?”芳官只得过来。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jiàng)嘴。你连你干娘都压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卷起来,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的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太太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擦泪。且去了心上第一个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人的诽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tiāo)些。太太因这样美人似的人恐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了,就不管有人无人。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已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慢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场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爷亲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他一面两面的了!”说着又伤心起来。

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

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人说的。草木怎么又关系起人来?”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的蓍(shī)草,诸葛祠前的柏,岳武穆坟前的松。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朽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之枯而复生者几次,岂不是兆应?若是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

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现有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与他去。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来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柳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了,点点头儿。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去不成?”宝玉听他方才说的话,忙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密遣柳妈送去。

一时趁空,宝玉将一切人稳住,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去。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吴贵,人都叫他贵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息,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那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liào)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gěng)咽(yè)了半日,方说道:“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涮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苦涩不堪,只得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日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叫唤,真是万箭攒(cuán)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将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经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肐(ɡē)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ā)臜(zā)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

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脸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miē)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等你呢。我等什么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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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1508805oonn

    肯定是袭人经常打小报告,自己和宝玉先作怪的。带坏了宝玉。还说别人。不要脸。王夫人也是心狠手辣,还吃斋念佛的人,也不怕下地狱,

    星火的云 回复 @1508805oonn: 怎么心狠手辣?

  • 听友280767200

    好方便的地方

  • 亚亚_e3

    把贾宝玉读得呆呆的

  • 懵懂一辈子_37

    一个贾府人参都没了唉败相啊

  • 成长自我涤生三戒

    程乙本跟古本那是有区别,前人王夫人已经说五儿已死。现在五儿又冒出来了!古本红楼中灯姑娘有一段证明宝玉与晴雯清白,体已的话。此程乙本改成了柳五儿与他母亲出演了

  • luomahu

    转折的一章。

    岳麓书社 回复 @luomahu:

  • 文氓呀

    人病则忧惧,忧惧则见鬼出

  • 疯里疯气的山楂糕

    没落的贾家需要钱,薛家需要贾家的名,至此已展露无遗

  • 朵拉爱萌么么哒

    宝钗确实体贴入微

    NaNa1222 回复 @朵拉爱萌么么哒: 薛宝钗是个大大的坏人

  • 1508805oonn

    哈哈,这个版本和我看的不一样,那媳妇没有这么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