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巴滩遇难
中国队伍更早感受到了这一点。进入金沙江,江面收窄,两岸陡峭,水流湍急,船队难停。洛阳队和四川队使用的都是小型橡胶船,吃水浅,碰到大浪极易翻船。更危险的是,江中密布礁石,急水流过,不规则的河道形成紊乱的漩涡,有的形成水湾,一旦进入便很难脱离。
金沙江
当时长江水文资料极少,队员们都将虎跳峡和尧茂书遇难处作为重点。随着在金沙江频繁翻船,洛阳队决定提前拿出为虎跳峡准备的特殊武器——碉堡式密封船。
这是洛阳队发明的“特殊漂流船”,其形状如飞碟,周身封闭,呈扁圆形。人进入后,扎住入口,抱住气柱,靠舱内的氧气袋呼吸,很像抗日电影中的黑碉堡。两支中国队伍都认为这种封闭式漂流设备更安全,4名队员第一次进入密封船,顺利漂过大滩。人们对密封船充满了信心。
密封船示意图
然而,密封船远比它看上去危险。由于无法操控,人在船里只能听天由命,既不能躲避礁石,也停不了船。在老君滩,四川队进船前喝了壮行酒,结果过滩时剧烈颠簸,一名队员把鸡肉和壮行酒都吐出来。另一名女队员碰到呕吐物,也哇地吐了。于是,呕吐物在船里上下翻滚,粘了队员们一身。
密封船的迷信在叶巴滩被打破。这是玉树往下第一个大型险滩。7月25日,洛阳队和四川队决定用密封船绑着敞船闯滩,当晚便翻船,7人落水。敞船上5人陆续找到,密封船内3人却失踪。几天后,接应队捞到了空无一人的密封船,都惊呆了:密封船中间撕裂,破开了2/3,像张嘴的贝壳。队员推测,大浪时3人困在其中,天旋地转,最后船体开裂,3人被甩出去后失踪。
四川队翻船以后
这是1986年的长江漂流中,第一次出现水上伤亡。搜救队伍进山,一无所获,失踪3人基本没有生还可能。出发前,洛阳队完全自发,提前商量好,生死自负。他们通知后方的遇难者家属,隔了几天,后方来电:“家属均正确对待”,队员们很受震动。
但此时的漂流已经复杂起来。叶巴事故后,路透社、法新社等媒体报道,人们开始知道中国的长江上,正展开一场惨烈的探险竞赛。8月8日,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启立批示,赞扬漂流队为国争光的拼搏精神。随后,四川省派了副指挥到前线,要求队伍的每一步行动都要报省里。洛阳市政府也派人来劝返,一时间洛阳队便要解散。
更急迫的是,8月13日,巴塘县宴请洛阳队,席间官员透露,中美队已漂过玉树。洛阳队没想到中美队速度如此之快。“他们来了要超过咱……干脆,直接到虎跳峡,赌一次,咱们赌成功了,就行了;赌不成功就让人美国超过去了,也不难看。”
紧急磋商下,装备尽毁的洛阳队不顾劝说,直接跳过四川段,决定在最险恶、也是最著名的虎跳峡一搏。8月17日,洛阳队乘卡车前往虎跳峡,四川队也跳过叶巴,直奔虎跳。
两支队伍还没到,几十家媒体就已经在虎跳峡等着了。新闻界的长枪短炮已架好,每个人都期盼着长江上即将到来的中美对决。
杀手河
然而,中美队到不了虎跳峡了,他们在叶巴经历了最恐怖的一段水上探险。
8月29日,阴天,队伍先派独木舟桨手夏普去勘察水情,独木舟轻巧,易停,可以贴在河边蹭着走,适合开路。夏普看到了令人震惊的景象:前方河道有一个极深的大水洞,将下游30米的水都吞入其中,中美队的船会“直接掉进去,完全消失”。夏普对船队说:“我的天,这个洞太大了,掉进去就死定了。沿着河边走,你们也许能挤过来。但你们必须先勘察。”
河边山高崖陡,一直走到下午3点,中美队才在右岸找到能看到水洞的地方。肯·沃伦判断:水洞右侧有水流流出,应该向右划。这天,摄制组架设机器又花费大量时间,下午4:30,中美队出发。
现在的叶巴大水,摄于四川省白玉县盖玉乡叶巴村
在当天的记录里,肯·沃伦写道:“我们进入了全世界最大的激流中,10.8米长、7.2米宽的船队被抛来扔去,如同玩具。”为了漂过大洞,中美队把4条船绑到一起,扎成一个菱形的大筏子,以增加浮力和稳定性,但最大的浪起码有两个船队那么高。
褚斯鸣惊悚地发现,虽然船绑到一起避免了翻船,但由于载水多、船极重,没人能停住船了!所有人只能跟着水走,充满气的橡皮船绑在一起,互相摩擦,发出怪异的声音。
“非常窄,非常多的弯曲,走几步就拐弯,走几步就拐弯。转弯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有一种心理暗示,如果转过去一看,My God!河没有了,前面是一个断面,特别可怕!因为你不知道它下面断得有多深,它可能只有2米,问题不太大。但你在上游是看不见下游的,所以就看见往上溅的白色的水花,那河就断了,似一条线断下了。
“就停不住,非常可怕,最后那段谁都不说话,就听着橡皮的声音、溅的落水的声音,就好像变成拍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把个别的声音抽出来,别的声音就空了。所有的注意力都盯着下面看是什么,很自然地没人说话,谁的心里都特别紧张。有一种特沉重的气氛压在那儿。阴天,走了好长时间就是这么个状态,那天是心理折磨很厉害的。
“那段时间就特别集中地一直往下,你就停不住。它就一直特别窄,一直往下不停地跌,跌水,就只能走,所以就特危险。如果有类似虎跳峡那么一个东西,那么下去,就玩完了。由于是首漂,谁也不知道前面的路况,谁也不知道叶巴大水到底是什么样的,中方怎么死的不知道。所以那个心理阴影一直在。”
“房子那么大的水”向中美队打来,船队被掩埋在浪群中,队员们多次落水。褚斯鸣和张继跃落水后,河里全是涡流,就像“被扔进洗衣机里边搅”,两人拼命扒住船的救命绳才没被甩下。
这时,美方桨手安索看到:“洪流像褐色的被激怒的巨龙拼命地摇动着,似乎想甩掉自己身上的虫子。褚斯鸣和张继跃奋力扒住筏子边,浪头把筏子顶得几乎要竖起来,又跌入水中,划过搅成旋涡的水洞的边缘……绞在一起的胶皮、筏框和水摩擦的声音让人胆寒。”
“此时,浪花冲向两侧绝壁,愤怒地卷回来,被扭曲,被击碎。我们像软木塞一样被甩出去……水波的声音和筏子的吱扭声搅在一起,其他声音都听不见,就好象火车穿过隧道时的情形。筏子里灌满了水。”
失控的船高速下行,水流巨大,似乎置身海洋之中。在最大的激流处,肯·沃伦告诉桨手们“停止尝试”。第二年再度随肯·沃伦去印度漂流的夏普观察到,肯·沃伦在无法判断水情时,就会转向自己的漂流哲学:"go with the flow"(随波逐流)。“与其说他相信人的机巧和好运,不如说他坚信人在全心全意把自身的命运和江河万古奔流的必然,毫无犹豫地结合到一起去后,冥冥中会有超自然的力量保佑你。”30年后,褚斯鸣这样理解肯·沃伦当时的指示。
于是,在关键时刻,肯·沃伦让桨手们放弃了与河流角力,相反,他让满灌着水的船队半沉在河流中,“变成河的一部分”,随着河流急速下行。翻船的危险避免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瀑布的恐惧。正在这时,前方出现一块巨石,船无法躲避,肯·沃伦的船骑到石头上,船底被拉开一个大口子,水开始涌入,船逐渐下沉,但肯·沃伦并没有立即意识到。
突然,本来半个身子就在水中的肯·沃伦发现脚底没有船了,他和桨手安索掉落水中。他迅速反身抓住旁边一条船,船速极快,他没有时间爬上来,只能死命抓住,队员们大呼:Hang on for your dear life!(拼命抓紧了!)
褚斯鸣在后船,惊涛骇浪继续往船队打来,”站起来就被甩下去“。他紧抓住船,完全无力把肯·沃伦拉上来。眼看着前方河道有个急弯,拐弯处一块大峭壁棱角向外,水冲着船就往峭壁走,失去控制的船直奔峭壁而去。
肯·沃伦和安索此时还在死死地抓住着船边,大半个身子都在水里,头朝船内,峭壁上突出的大石头正对着他的后脑勺。褚斯鸣准备闭眼了,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人的脑袋被挤瘪。万幸,过弯时,撞向峭壁的激流又撞回来,回水的力量把肯·沃伦的脑袋往回推了几十厘米,肯·沃伦的脑袋几乎擦着峭壁过去了。
褚斯鸣越想越后怕。“他要是看到(峭壁),他肯定害怕了,肯定觉得会被碾碎在里面,肯定会松手,松手这船就走了,他们俩就废了。就是他们俩不知道,傻乎乎地拼命在那抓着抓着,就冲下去了。”
一直等水稍缓,褚斯鸣赶紧窜出来,把肯·沃伦二人拽上来。他第一句就说:Congratulations.(祝贺你)
肯·沃伦问:祝贺什么?褚斯鸣说:你离死只有这么远,刚才太危险了。
大筏子靠岸后很久,驾驶独木舟的夏普才划到,靠岸后,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说:Is everyone here?(都活着吧?)
这一晚,不需要催促熄灯,每个人都精疲力竭,迅速睡去。四名队员受伤,部分摄像设备被撞碎,船只受损严重。“长江拿走了它的过路费。”肯·沃伦在当晚的日记里写道。
误解与逃生
8月30日发生的事是一连串误解,最终导致这支立意伟大、准备充分的探险队,还没有到达虎跳峡,就分崩离析。
第二天醒来,惊魂未甫的摄制组和桨手找到肯·沃伦,告诉他不想再漂了,要就地扎帐篷、等待救援。尤其是主力桨手罗恩,他被前一天的水情吓坏了。队伍在河边等了一天,这时,负责勘察水情的独木舟手夏普坐不住了,他要划到下游看看。夏普在摄制组中职位最低,但他坚强果断、自有主张,在漂流前他听说一天要漂80公里,就认为不可能,“这让我不信任肯·沃伦的领导”。
夏普划到下游后,又逆流划上来,他带回来的消息打击了所有人:下面的河流比之前还要凶险。“我看到队伍士气低落,肯也不打算继续。”夏普心算出食物储量撑不了几天,“这时我的角色变了:我是队里唯一的独木舟手,也是唯一有勇气的人。”他把船划到对岸,然后弃船向深山徒步,他要去找救援,然后“带着修船工具,回来继续漂”。
但夏普并没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其他队员,在他们看来,夏普害怕逃跑了。连贴边走的独木舟都过不了,只能从河道中间过的大筏子就更不可能,队伍更恐惧返回水上,只幻想空中救援。直升机成了全队的梦魇,三天时间里,每个人都在望着天空,寻觅直升机引擎的声音。当导演把发电机打开时,队员们开始大喊:直升机!直升机!连负责联系空中救援、最清楚不会有直升机的褚斯鸣也出现了幻觉。探路时,他在山上把水花声听成螺旋桨,心想:“坏了,直升机现在来了,把他们接走了,就把我一个人搁在这儿了。”然后拼命往山下跑。到后来,他听什么都像直升机,动不动就抬头看,直升机来了没有,“狗屁都没有”。
第五天,三名队员沿陆路勘察水情,回来后,桨手罗恩对肯·沃伦说:下面的河可以漂,他会尽快修好船。两个小时后,肯·沃伦走到罗恩的帐篷检查修船进度,他口袋里揣着录音机,罗恩接下来说出的话震惊了他。
“我骗了你,肯。河流很危险,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想等直升机救援。”罗恩情绪崩溃了。这不是罗恩第一次情绪失控,他有情绪躁狂症状,在玉树,就是他大吵大闹,要求肯·沃伦下台。后来他又第一个和解,哭泣着和肯·沃伦拥抱在一起。他情绪波动极大,等肯·沃伦走了以后,他又和队伍分析,认为此处徒步实在困难,反而往下漂了一天才上岸。
“好。”肯·沃伦回答。
“你没生气,我真高兴。”
肯·沃伦心里想:“我生气?罗恩,妈的,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这个疯疯癫癫的混球。我现在就这么跟你们打交道。”
但他还是说:
“当然,没问题。”
在队里,罗恩的划船技术仅次于肯·沃伦,同时他还是修船专家,所有的船架都由他制造。肯·沃伦没法单独操作一个大筏子,如果罗恩不去,有一艘船无人能划,再遇到大水就加倍危险。肯·沃伦也深知罗恩的反复无常,加上从白玉县出发已经漂了6天,他误以为离下一个接应点很近,走出去会很快抵达。
于是他找到褚斯鸣,三名中方队员一直服从他的指令,“队长说什么就做什么”,是他在队里最后信任的人。在玉树美国队员哗变时,肯·沃伦曾说,“即便我们桨手只剩下中国人,我也绝不怀疑会成功。“确认了直升机救援不可能后,肯·沃伦先说:我出去勘察,要行我就回来再一起走。又说:褚,我一定要走,“就算这帮人都不干,哪怕我从美国找人接着漂,也要做完”。褚斯鸣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可能到美国找人回来漂呢?还没等他想明白,肯·沃伦就背包走了。
叶巴附近是茫茫的原始森林,走之前,肯·沃伦对着录音机留下了对妻子简·沃伦的话:“由于我不相信他们,我决定走出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该死的、滑稽的恐惧已经穿透了这片营地……他们的合作精神每况愈下,勇气不复存在,只想着自我保护。没有团队合作,什么都没有,只是狗屎,完全的狗屎……”
出发后,肯·沃伦走到利于勘察的山顶,往下望,河流湍急,尽管他还想漂,但他觉得“不可能说服其他人继续了”。于是他接着走,带着对所有人包括对自己的愤怒徒步出去了。跟着肯·沃伦走的只有导演,导演说,如果肯·沃伦不回来,纪录片得有结尾。于是他扛着摄像机,一直拍到肯·沃伦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山那边,第二天导演又一个人回来了。
肯·沃伦刚走,一个队员就跑来告诉大家:他不会回来了,“我掂了一下他的背包,起码有70磅重”。队员们跑去翻肯·沃伦的帐篷,整个长漂,肯·沃伦从不跟队员们一起露营,他会跑到远离大家的地方,有时甚至到对岸扎帐篷。这让褚斯鸣都觉得他孤僻,“好像你挺讨厌我们”。队员们拆开他的帐篷,看有没有留下信件,却发现了跳蛋和充气娃娃。中国随队记者没见过这玩意,拿着跟美国人捅着玩。大家把充气娃娃、防潮袋吹鼓了,写上SOS,往下游丢。
肯·沃伦离开后,中美队又划了一天,才决定上岸徒步。摄像机、电池、镜头、胶卷和船只都搁在江边,只带吃的、帐篷、衣服和水。为了轻装,褚斯鸣把1985年肯·沃伦送他的牛皮皮带都丢了,换了绑船的一根绳子。他只带了自己拍过的胶卷和两本薄薄的日记。当时,全队的食物只剩下一点挂面和干白面,如果坐等肯·沃伦求援,非饿死不可。
在山里徒步数天后,队员们终于找到一个村庄,掏出所有钱买了一头猪。结果没人知道怎么杀猪,队员们把猪嘴给捆起来,“想给它憋死”。这时候,信佛教的录音师走过来,漂流时,他每天都念佛经、给日本妻子写信。他说:这得等什么时候去!上去“噗”的一刀,把猪捅死了。
一天后,搜寻了十多天的救援队也终于找到他们。出深山的路上,因为马不听话,罗恩的躁狂情绪又发作,他脱下鞋,拽着马笼头狂打马脑袋,大喊大叫。在他们抵达县城的半小时前,独自徒步出山的肯·沃伦也遇到了藏民村庄,他白皙的皮肤、新奇的装备吸引了藏民,很快,消息层层上报到巴塘县。肯·沃伦获救了。
回到巴塘后,肯·沃伦宣告漂流结束。四川省某位领导告诉他们,中国人有“秘密武器”密封船,一直在陆上做接应的简·沃伦,在电视上看到了密封船,她说:“那不是漂流。”
宣告结束的当天,伴随着巴塘彻夜不歇的犬吠声,肯·沃伦在日记里写道:“长江的威力即便对一个漂流老手也难以描述……我们选的这些人,这些签了合同、要为长漂奉献的人,最终只关心自身安危。如果这次探险有失败之处,那就是缺乏决心和勇气。”
在日记最后,他说:“我说过,和长江峡谷的人们见面是这次旅途的全部,有太多太多的感人场景。但我最珍惜的时刻,是我孤身一人时……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长江了。对于它的气势、力量、速度和湍流,以及这难以言喻的咆哮声,我满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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