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不朽的调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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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范柳原。

范柳原是个华侨，也是张爱玲小说中风流荡子系列的著名人物，这个风流荡子看似外部条件很完美，有钱有貌有精力有情趣，张爱玲当年的文友苏青说范柳原”能给女人以美妙的刺激“。因为他的魅力，几十年后，学者李欧梵曾经以柳原为小说写过《范柳原忏情录》。但柳原的成长是压抑的，母亲是在伦敦的华侨交际花，他是庶出的，曾经一度是私生子身份，孤身流落在英伦，吃过苦，即使获得了法律上的继承权，族人依旧仇视他。虽然从英国回到中国，但是没有家的归属感，也没有国的归属感。

从他的名字出场开始，就不停地辗转于上海、香港、英国、新加坡、锡兰、马来亚等地，然而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家。因为压抑，因为无根可依，就更有荡子的一面，用荡子的身份掩盖着他对真情的渴望。张爱玲认为他是因为思想上没有传统的背景，所以年轻时候的理想禁不起一点摧毁就完结了，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在现代中国实在很普通，倒也不一定是华侨。他虽然在跳舞场一而再再而三邀请流苏跳舞，但他并不喜欢流苏去跳舞场，他自己也并不真心喜欢跳舞。张爱玲曾说“华侨在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头脑简单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简单的世界里，没有背景，没有传统，所以也没有跳舞。”

这样一对美在高处、帅在高处的男女（魅力），命运里却都有难以言表的低处（张力），那种同案犯似的气息，以及他们有得一拼的智商和情商，才使得他们的调情充满情趣。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调情呢，是为了试探”诚意“和”真心“：流苏想试探范柳原的结婚诚意，柳原想试探白流苏的情爱真心。流苏没得到柳原的结婚诚意之前，不想发生肉体关系，柳原没确认流苏的情爱真心之前，不想结婚。

可以这么说，最初范柳原压根就没有诚意想相亲，是那个徐太太为了老爷的生意瞎起劲撮合他与宝络相亲，生意伙伴的太太，柳原也只好敷衍一下，没想到却遇到白流苏，打动了他。范柳原对自己有个判断：”从前的我是有理想的，现在的我是荡子“。用徐太太的话说，就是有钱的人，有资格说一辈子早完了。而流苏是没钱的人，想完也完不了。28岁，身在古中国但渴望新鲜空气的破落户女儿白流苏，和32岁，没有传统但渴望寻找中国之根的范柳原，他们已经在各自的文化中浸染了一段时间，两种不同的文化相遇的惊艳，彼此赋予了对方一些想象。

尤其是柳原，他想象的中国正在分崩离析，小说中柳原念古诗很奇怪又不奇怪，这是没有传统的华侨或现代中国人认识中国的方式之一，”死生契阔，与子成悦”说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最悲哀的诗里有他最悲哀的认识，小说这样写，一方面是柳原的中文不行，误记误念，一方面也暗示着他内心的不愿契约，就是我跟你要精神恋爱也要肉体之爱但不结婚的意思。柳原为什么不愿意结婚，他有对这个世界生与死与离别的恐惧：父母不正常的婚姻状态，家族的仇视，失望的中国，他不愿意花钱娶一个对他毫无感情的，没有中国味的女人来管束他，荡子的内心希望管束他的中国女人是爱他的，那么他也就心甘情愿被管束。

柳原遇到流苏，触动了内心的想象：流苏带着些残存的天真老实，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小说写到她在十来岁的时候，隔着雨淋淋的车窗，能够发现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在自己那个年代敢于离婚，真实之外又是热烈的。那个总是出来抢风头的潜藏情敌萨黑夷妮公主说流苏不像上海人，流苏自称是乡下人，也就是柳原想象她穿着旗袍回到森林自然不行，不穿着旗袍回到森林自然也不行，很像唱京戏的古中国罗曼气氛。流苏有许多小动作，在胡琴的调子中她会找到古代音乐的节拍，飞眼风，做手势，这些戏剧化的小动作藏着她残存的天真，也就是她不会掩饰，柳原因此觉得她“不像这世界的人“，”因为这世界的人做假”。

他对她动了情。在上海和初次见面的流苏吃饭跳舞，对他这种见多了女人的荡子来说，比多看一眼的感觉强得多，以他的财力和能力，把流苏安排到香港是很自然的事，他要让流苏离开家人，更自然，更中国。调情从初识就开始。

只是流苏因为破落户的家庭背景，教养和阅历不够，范柳原自认为很懂得流苏，而流苏懂得他不够，这种不够的诱惑力，使得他渴望流苏懂得他荡子外表下的真心和情感，因为只有懂得他的女人才能真正爱他。荡子浪荡惯了，怎么透过虚的油滑传递实的情意，让流苏去判断，就需要借助于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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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人的调情中，柳原对流苏有过三次瞬间的真情流露：一次是靠在灰砖砌成的那堵墙上。一次是他们俩喝茶的时候柳原说想带流苏去马来亚的森林。一次是半夜打电话给流苏念《诗经》的“死生契阔”的那个晚上。

这三次，是他们调情的精彩部分，从文明话题到自然话题到古典话题，和逢场作戏的调情完全不同，大家可以从小说中细细欣赏。

尤其是那个晚上，柳原表达了“我爱你”，但他不能确认这个女人是否真心爱他，他想知道并问流苏。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说他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我们都知道玫瑰代表着爱情，张爱玲在这里似乎是一种隐喻。

只是流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和人打交道上，小说写到她的本事就”在于对人的兴趣“，可以做”贤惠的媳妇“，”细心的母亲“，她有人间烟火气，流苏根本过不了有钱但没人的情妇生活，就像她在巴丙顿道别墅里的虚空那样。为了取悦柳原又防范柳原，她用最高的智商和情商在斗智斗勇，还是吃力。

小说里三次写到野火花这种岭南植物，代表着柳原和流苏调情的逐步变化，最后一次写到停战了，“野火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他们步入了彼此“恋爱”并“夫妻”的状态，两人之间却已经无话可说。因为香港战争，在调情之后本已成为情妇的流苏虽然获得了意外的婚姻，却永远失去了柳原对她的调情，也就是范柳原在小说快要结束时说的：“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功夫恋爱？”谈恋爱就是调情，去掉谈字，恋爱就是情，情无法调，无法鲜活，柳原和流苏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苍凉人生是什么？所以流苏会有点怅惘。

好，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下次再接着讲《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