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少女创伤小说的特殊情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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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欢迎和我一起品味张爱玲华美苍凉的传奇世界。
 
今天我们开始讲《沉香屑·第一炉香》。
 
1943年5月，《沉香屑  第一炉香》在上海的《紫罗兰》月刊发表，请大家注意这个时间点和空间点。这一年张爱玲23岁，被“欧战”和“港战”改变求学命运的张爱玲，正值她诗中所言“我的青春”，回到的空间是上海这个都市——她两岁离开，八岁又回来的地方，这是她第二次回来。上海这个地方，在中国现代史和现代文学史版图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1840年开始，从开埠，上海就映现着中国“未完成”的现代性，并成为中国的“异数”，它的租界性质，它的每一次变化，都影响着另一个殖民城市香港的变化，理解这点，是理解“第一炉香”的前提。香港和上海之间的联系在很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中都有呈现，两城之间在现代史上渊源密切。
 
这篇小说在张爱玲写作史上有着起跑线的意义，非常重要。因为它是第一次正式发表，一方面结束了张爱玲之前的校刊时期，如《不幸的她》、《牛》、《霸王别姬》等小说都可归为“少作”，一方面开启了张爱玲终其一生的写作之旅。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这是一篇“创伤小说”，也是一篇“心理成长小说”，但叙述的方式非常独特，或者说是和当时的中国背景当时的城市形态互相穿梭的。“第一炉香”从一个女学生的蜕变，传递了那个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东西在滋长”，人们感觉到“不对”的自我状态，这篇小说的许多元素在张爱玲后来的写作当中都有一脉相承的表现力，如“从亲情进入性”，到后期的《小团圆》更加强化，如“镜像写作”（电影视角）和“意象叙事”并行，是张爱玲小说极具特色之处。周瘦鹃刊发小说时介绍“第一炉香”为“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他说的这个“特殊情调”已经不自觉奠定了张腔味道。曾经有读者迅速对这样的文字产生“兴奋点”，如：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这就是典型的张腔，在张爱玲小说中俯拾皆是，集镜像写作和意象叙事于一体，所以她能在寥寥数语中彰显丰富的表现力，将现代汉语推进到了新的叙事想象空间。但这种张腔并不仅仅限制在语言叙述，是全方位的张氏基调。下面我们都会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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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看一下小说题目《沉香屑·第一炉香》，我曾经写过一篇《张爱玲小说题目释义》，研究张爱玲的小说题目，发现她是花了很多心思取小说题目的，这些题目和小说文本所产生的紧密关系，使得张爱玲的小说有了重新命名的意义，并对小说文本的存在提供了许多重新阐释和重新建构的依据。这些题目大致分为“同题戏名类”、“民俗类”、“典籍类”、“双重表意类”，在以后的导读中会陆续讲到。《沉香屑·第一炉香》属于“双重表意类”。

因为后面还有“第二炉香”的小说，这个看似“故事盒子”结构的题目给人“贵族”、“古典”的第一感觉。白木香含有树脂的木材，树脂经提取沉积而成香料，名沉香。这种名贵的香料，必定是在树木生长中受创伤，流出膏脂凝结而成。主要分布于东南亚地区，是医学上的名贵药材，又是王公贵族用品。拥有沉香也是福分、圆满的象征。

张爱玲用这个题目，和家庭背景有着非常深的渊源。她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从小耳濡目染在没落贵族世家。虽说豪门家底败了，遗风熏陶的”沉香“题目依旧是贵族韵味。所以有人批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写作粗糙，认为张爱玲之后，锦衣玉食就断了代。另外，故事发生在香港，这个题目又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因为沉香以产于东莞之最，又名莞香，早在郑和下西洋的时候，那个装船启航出口沉香的地方就叫香港。

这个双重表意的题目用创伤而成的名贵香料隐喻一种形态的毁挫，另一种形态的产生，在如此“贵族”“古典”的题目下，张爱玲隐藏的却是”普通人的传奇“，现代人的传奇，奇而不奇的变化。和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改写“霸王别姬”的传奇，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很巧妙的就是小说开头那个传奇叙述人的身份：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她用一个很古典的叙述，好像我们古典章回小说的说书方法来开始，诱惑读者在这种古老贵族的空气里，听的其实是现代凡俗的故事。——是什么呢？是一个上海少女葛薇龙在香港“自愿为娼”的故事。

葛薇龙是如何一步一步堕落的，张爱玲如何在较短的叙述中用语言传递人物内部复杂的心态和转变？我们注意一下这篇小说开头几段的叙事角度跳跃，张爱玲从传奇叙述人“我”的身份进入镜像式写作：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

镜像马上跳跃到：“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的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

然后从姑母家的花园，一直沿着景物的动向尤其是杜鹃花延伸到远处“那浓蓝的海”和“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这种写作视角的跳跃实在太精彩了。然后小说出现了一段非常重要的人物生存的时代暗示：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接着小说描写“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从电影院的角度切入，给予人物电影的戏剧感，再巧妙地借助玻璃门，将葛薇龙的外表和心理做镜像式的叙述和表达，用笔游刃有余，妙不可言。这样戏剧化的背景和叙述空间下，人物发生什么样奇特的进程和结局都不足为奇了。这就是当时中国人生活的某种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