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9：诺贝尔奖蒙羞

欢迎来到吴京平讲通俗医学史！

上次我们讲到了抑郁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抗抑郁药的发展历程。我们以前也讲到过精神类疾病的治疗史，开始大家就没拿这事儿当成一种疾病。一开始以为是妖魔附体，后来呢，倒是不把他们当做是妖魔附体了，而是当做疯子，关进疯人院了事。到后来才逐渐开始拿这些疯子当成是病人，也需要被关爱，也需要被治疗。如果不发生这个转变，也谈不上“精神类疾病”这个概念了。

我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小时候有一部译制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能看的电影很少，国外引进的译制片也就那么几部，翻来覆去的播放了很多次。所以，这部片子的很多台词，小伙伴们都是张嘴就来，倒背如流。我对于精神病院的最初印象，就是来自于这部片子。

这就是当年中国观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日本电影《追捕》的片段，上译厂的毕克老师和邱岳峰老师的配音真的是经典中的经典。年轻人大概就不太熟悉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娱乐。

这部片子讲的就是检察官杜丘冬人被人诬陷，自己逃出来寻找线索，洗刷自己的身上的不白之冤。为了寻找关键证人横路敬二，他装疯进了疯人院。当然，片子里的医生是个大反派，横路被他变成了傻子。

那么杜丘说的“脑白质切除”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听过我们前面内容的听众们一定有印象，这事儿还涉及到诺贝尔生理学于医学奖一段耻辱的历史。这一次，我们就来讲讲这档子事儿。

大家可以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如果家里有个精神病人，时不时歇斯底里大爆发。恐怕没有哪个家庭能长期承受。精神病院之中负责看护和治疗病人的医生和护士当然承受的压力会更大。这完全是当时对于精神类疾病没有好的治疗方法所导致的。所以，在这个领域，任何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值得去抓一抓。所以，才会冒出那么多奇葩的治疗方法。比如胰岛素休克疗法，电击疗法等等。

当然，我们还要提到一个历史背景，那就是手术技术的成熟，导致很多医生敢于下刀。敢于动手术。但是当时的医生对于人的脑子，研究并不充分，因为很难对脑部进行无损检查。所以，只能依靠脑部外伤对人脑的各个部分进行研究。比如，某人脑子被子弹贯穿了，但是人居然没死，医生们对这个病人进行追踪研究，他脑子出没出毛病啊？有没有情绪上的变化。但是这样的研究显然不够精确。

但是，在面临精神疾病这样的麻烦事的时候，有些医生就开始设想，能否用手术的方法来治疗呢？但是大家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下刀。人脑子不是豆腐脑，不能乱动啊！

1935年，伦敦召开了一次神经学大会，来自耶鲁大学的神经学家弗尔顿和雅各布森发表了一项研究成果，他们破坏了两只黑猩猩的前额叶与其它脑区的神经连接，结果发现，这两只黑猩猩变得变得老实了许多。他们的这个说法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莫尼斯。

如果大家听过前面我讲的在心脏上动刀，大概还会有印象，这个莫尼斯是个医生，但是有一阵子曾经在政坛混过，当过葡萄牙驻西班牙大使，后来担任了葡萄牙外长，带领葡萄牙代表团参加了巴黎和会。他后来再次回到了医学界，研究出了血管造影术，对医学有很大的贡献。

莫尼斯回到里斯本以后，他意识到，这种手术说不定可以成为神经外科的突破口。于是，他回了里斯本以后，就开始张罗做实验，招募了一些志愿者，主要是一些主要是精神分裂症，焦虑和抑郁症患者，手术就是在普通的麻醉状况下进行的。

但是他自己患有通风，手脚不灵便。所以，在里斯本的圣马塔医院，他指导助手完成了一次对人的脑前叶手术。患者是个63岁的老太太，这老太太毛病还不少，她患有抑郁症、焦虑症、偏执狂、幻觉和失眠症。助手在病人的脑门上开了个洞，往里面注射了一点酒精，酒精会杀死一部分的神经纤维。手术之后，病人看起来没出什么事儿。在2个月内，老太太身体恢复了。他的主治医生说，这老太太变得比以前冷静，不那么偏执了。看样子是手术对老太太的精神疾病是有改善效果的。所以，莫尼斯来劲了，在第一组一共20位病人，经过手术治疗，7位完全康复，7位有改善，6位完全不管用。莫尼斯自认为这种疗法效果还不错。

莫尼斯的名气很大，所以，关注他实验的人很多。尽管莫尼斯不久之后，发现这种手术有点后遗症，比如病人会变得比较迟钝，而且性格也有变化。但是莫尼斯认为，这种副作用是可以忍受的。当然，后来治疗的病人多了，酒精不能精确的破坏那一小片脑神经，容易殃及到附近不相干的脑组织。所以，他对此作了改进。他设计了一种探针，其实这个针没有针尖，侧面开了两个洞，装了一根细钢丝，弯成一个圈，医生只要拧动旋钮，平时这根钢丝是绷紧拉直的，用的时候，推挤钢丝，钢丝会鼓起来，形成一个圈，鼓起来的这跟过程，就会切断脑白质纤维，这要比酒精破坏脑组织更加精确。所以，这种技术叫做“前脑叶白质切断术”，简称额叶切除术。也叫脑白质切除。

当时的精神病医生当然非常喜欢这种就技术，因为他们每天都面对着精神不稳定的病人。说不定哪位病人就开始歇斯底里发作。所以，能有一种一劳永逸，变得安静听话的疗法，当然是会受欢迎嘛。当然啦，莫尼斯的办法还是比较麻烦的，要给颅骨定位，然后还要在颅骨上钻孔，时间花的很长。大部分精神病院都没有手术室，因此这个办法不够用。

这时候，额叶切除术的第二位领军人物登场了。他是莫尼斯的“脑残粉”，名字叫沃尔特·杰克逊·弗里曼二世，外国人名字都很长，我们就叫他弗里曼。就在莫尼斯公布结果的这一年，弗里曼就有样学样的完成了第一例前额叶切除术。他没有手术执照，只能让另外一位医生瓦茨来动手，他在旁边指挥。他们在病人的颅骨上钻开一个小洞，伸进一把平头螺丝刀一样的器械，切断了额叶和丘脑之间的连接。

手术历时4小时，爱丽丝·哈马特成了美国第一个接受脑叶白质切除术的病人，睁开了眼睛。 弗里曼说: “她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表情，到了晚上，她变得十分警觉，没有表现出焦虑或恐惧。” 弗里曼和瓦茨很开心，毕竟看起来结果不错，所以，他俩搭档开始做更多的额叶切除术，弗里曼的私人诊所里有大批的病人排队呢。

仅仅做了12次手术之后，弗里曼就准备宣布额叶切除术成功了，他对手术很有信心。实际上呢，经常有病人复发，于是弗里曼他们又不得不做了第2次手术，甚至是第3次手术。弗里曼的标准很简单，只要病人安静下来，不再焦虑不安，就算成功了。至于病人能不能正常生活，是傻是呆，那不重要。在此后的6年里，这种手术，他们做了200多次，公布的结果是63%得到了改善，23%没有变化，只有14%情况变差。

随着额叶切除手术的流行，波及范围也就越来越广。我们以前讲到过，肯尼迪家族的小女儿就做了这种手术，当时她的岁数不大，她父亲的决定毁了她的一生，她的余生要靠别人的帮助才能生活下去。你想想看，探针伸进去，到底切到了什么地方，切掉了多大的一块，医生完全凭着自己的手感，当然结果也就无法预料了。术后的病人出现了千奇百怪的症状，有些人出现极端的狂躁或者是抑郁，大部分精神病人症状减轻了，但是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这些病人变得像行尸走肉一样，孤僻，迟钝，麻木，神情呆滞，任人摆布。有一位母亲曾经说过，他的女儿做过额叶切除术以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体还在，但是灵幻消失了。

如果还是维持这种从颅骨上打洞，然后再破坏部分脑组织的办法，这种手术恐怕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危害，毕竟这是一件麻烦事。坏事儿就坏在弗里曼这跟家伙的身上。1946年，他发明了一种更简单的办法。先用重度电击，让病人麻痹，然后用一根筷子大小的锥子，从病人的眼睛里，贴着眼球上边向上斜插进脑子里，插到足够的深度，搅动几下，破坏部分脑组织。然后，拔出来完事。最开始用的工具甚至就是弗里曼家的冰锥。所以这种疗法也叫“冰锥疗法”。

这种疗法不需要在颅骨上钻洞，病人只要用电击麻醉，比较省事。不需要专门的手术室，在办公室里都能做。弗里曼开始到处给人做这样的手术，甚至面对媒体开展“手术秀”，最高纪录是一天做了25个。本来瓦茨医生跟他是搭档，此时和他彻底分道扬镳。他对没经过外科训练的人直接干这么危险的事儿深表担忧。

瓦茨医生的担忧当然是有道理的，这种冰锥疗法很快就泛滥了。因为过程太简单，不需要手术室，精神病院的医生们可以自己做这样的事儿。这种趋势，甚至蔓延到普通人。

弗里曼宣称，要把精神病扼杀在萌芽状态，他自己前后做了2500次额叶切除手术。成千上万的人没有经过仔细的诊断，就被拉去做了前额叶切除，甚至蔓延到了政治犯和暴力犯罪者身上。二战结束以后，有一些老兵饱受精神创伤的折磨，美国政府竟然集体组织他们做了额叶切除术，有相当一批后遗症极其严重。这事儿还没地方说理去。

二战以后，日本被美国直接控制，日本医生很多技术都从美国取经。他们也有样学样的把额叶切除术给学回来了。在日本，主要的手术对象是孩子，要是孩子调皮捣蛋，不听话，或者是学习成绩太差，就有可能被家长带去做额叶切除术。好在康夫有机器猫庇佑，否则说不定还真的被爸爸妈妈拉去做手术了。在丹麦，政府专门为这类“新型疗法”建造了大量医院，而针对的疾病则是从弱智到厌食症简直无所不包

1949年，诺贝尔生理学与医学奖颁发给了莫尼斯，奖励他发明了额叶切除术。当时的评审委员会当然意识不到，这是诺奖历史上最耻辱的一幕。毕竟当时额叶切除术如日中天。但是，医学界早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这种手术不过是在制造奴性和盲从。即便是莫尼斯，对额叶切除术的泛滥也表示担忧。但是潘多拉的盒子是他打开的，打开以后，就再也关不上了。

但是科学界总是最理性的，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意识到，损毁前额叶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会造成人格的永久性改变。这样的案例早就已经出现了，而且医学专家们还深入的研究过，可惜，那些精神病院的医生们为了解决眼前的麻烦，根本就顾不上这些了。

1848年，有个负责爆破的工人叫盖奇，他在在一个铁路工程的工地上工作，有一次搞爆破，因为违反操作规程，导致一根长110厘米，粗3厘米的铁棍子被炸飞了，偏巧插进了他的颅骨。几乎就是按照冰锥疗法的角度插进了脑子里。当然，铁棍子很长，从左脸颊扎进去，穿过眼球的后边，扎进了脑子，从头顶穿出来。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不过，他居然活下来了，过了三个礼拜，他就能自由活动了，这人可是真够命大的，当然啦，他瞎了一只眼。

关键问题是，他脑子里被破坏的那一部分，就是额叶。于是医生们开始对他进行跟踪观察。前后观察了12年。过去他是一个认真负责，做事情有始有终，而且人缘很不错的人。但是额叶被损伤了以后，他的脾气秉性大变，几乎成了个人渣。他说话粗鲁，满嘴脏话，不听劝导，自以为是，虎头蛇尾，智商还不如孩子呢。从那时候，医学界就已经知道，额叶的损伤是会影响人的脾气秉性的，甚至会产生人格。但是不管是莫尼斯也好，弗里曼也好，都没有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甚至是有意忽视这个问题。

当时的精神病院往往是人满为患，各个国家建立起了现代医疗体系，精神病人不能住在家里治疗，必须住进医院，当然就把为数不多的精神病院塞的满满的。但是病人几乎是只进不出，对于重度精神疾病，比如精神分裂症，精神病院也治不好，所以病人会长期占用床位。人也就越攒越多。往往一场传染病来袭，精神病院就成了重灾区。在20世纪30年代前，18%的精神病人会死于肺结核等等传染病。不难想象，那个时代的精神病医生面对的是一种怎样残酷的工作压力。医生们要摆脱眼前的困境，额叶切除术当然也就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大家应该听过前面的内容，最终改善状况是氯丙嗪这些药物的出现。1950年，苏联首先全面禁止这种手术。50~60年代，其他国家也开始跟进。不过，欧美国家还是留了一个尾巴。

回到最开始我们提到的日本电影《追捕》，这部片子拍摄于1976年。尽管日本在60年代已经禁止做脑白质切除术了。但是日本和欧美还是没有放弃把这种技术当做的一种控制极端暴力行为的应急举措，还是留下了一个非常小的口子。所以，杜丘才会怀疑堂塔医生用了脑白质切除术。毕竟这位堂塔医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有可能突破规范的。但是堂塔医生的回答也符合当时的潮流，用药物控制而不是手术，尽管电影里出现的这种药物AX不是什么好药。

70年代，日本有一些做过额叶切除术的患者家属开始打官司控告医疗结构，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最后这种手术也就被彻底禁止了。这就是当时的社会背景。所以，影片的编剧显然是知道这回事儿的。

弗里曼医生1967年给一个病人做了2次切除术，效果都不理想，弗里曼给她做完第3次，病人脑出血死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做额叶切除术。美国是额叶切除术最泛滥的国家，预计有4~5万人做了这样的手术。其中不乏名人，比如说奥斯卡奖得主华纳·巴克斯特，他曾经是好莱坞片酬最高的男影星，因为他长期关节疼，关节痛也用额叶切除术来治疗，结果他死于手术感染造成的肺炎，享年62岁。

当然，医生们不会只切前额叶，其他地方也都切过。比如切断了左右脑之间的胼胝体，造成的“裂脑人”。估计金庸笔下的周伯通就有这个嫌疑。还有切除了两侧海马体造成的记忆丧失。这些神经外科史上的经典案例都被写入了现在的医学教材里，目的就是以史为鉴，提醒大家循证医学的重要性。对疗效的评估一定要符合科学研究的流程和规范。当年可没这些东西，所以弗里曼才敢拍胸脯保证，效果很好，他说什么，大家是真的信啊！可实际上真是这样吗？教训是惨痛的，可以说，正是这些悲剧铺就了通往现代神经外科医学的血泪之路。医学的一点点进步，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尽管我们都知道，代价是不可避免，但是，我们希望，今后不要再走这样的弯路。

就说这么多吧，我们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