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总序 _ 当今世界的小说和小说家们

1.3 总序 _ 当今世界的小说和小说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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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李敬泽,欢迎和我一起探寻“谁在书写我们的时代”。这一节我们来谈谈这十位作家写作的基本主题,当然也是世界性的主题。

世界性的文学主题

我们这里的10位作家,有8位是来自现代小说的边缘地区,反映的就是这个趋势。

门罗和阿特伍德是加拿大作家。你也许会觉得加拿大也是属于西方阵营,新闻中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就有加拿大。但其实加拿大在西方也是边缘的,是跟在后边的“小弟”。我们看阿特伍德的作品,其中一个主要的“牢骚”,就是作为一个加拿大作家,老觉得自己是美国的附庸。加拿大的文化是以美国为中心,而加拿大对于美国,阿特伍德自己形容,加拿大只是一个在谈论天气时才会想到的地方。比如天气预报说:今天冷空气正在加拿大聚集。就好比我们说起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一样。所以阿特伍德对此是非常不满的。

▲玛格丽特 · 阿特伍德(加拿大小说家 1939年-今)

“布克奖文学奖”获得者

(图片来源:Sutton-Hibber—REX/Shutterstock.com)

村上春树是日本作家,日本在西方体系里也是边缘和后发。剩下的就更远了,帕慕克是土耳其作家,他恐怕也是一般中国读者唯一知道的土耳其作家,可见土耳其在小说世界里是多么边缘。奥兹是以色列作家。库切是南非作家,祖上是荷兰人,到南非推行殖民进程,成为了“土著南非人”,也被称为“布尔人”。后来库切在南非呆不下去,又到了澳大利亚。石黑一雄生在日本,5岁时跟着父母移居英国,很难说他算是日本作家还是英国作家?

奈保尔更加复杂。他家祖上是印度人,后来到了英国殖民地、西印度群岛的特立尼达打工。后来这里独立成为一个国家,叫作特立尼达与多巴哥,奈保尔就出生在那里。家里很穷但是他很聪明,就被殖民政府保送上了牛津大学。据奈保尔自己说,一开始他写小说,别人看这个人又黑又瘦,一看就不是英国人,就问:你从哪来的?他说,我特立尼达人。对方就不吭声了,脸上的表情写着:特立尼达有什么小说?但是后来奈保尔出名了,他的身份就变成了优势,人们会说:奈保尔这个作家了不起,你知道他是哪儿人?特立尼达人,厉害!

▲莫言 (1955年-今)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图片来源:sohu)

总之,我们这份名单反映了一个大趋势,并且现在还在发展。这其中也包括着中国小说新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包括莫言获得诺贝尔奖等等。刚才说到,这个趋势不仅是创作上的作家国籍和人数分布那样的简单现象,它反映的是大规模的文化过程,也反映了政治和经济过程。在这个趋势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有意思的新现象。其中最主要的,是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文学主题,在这十位作家的创作中,或多或少都会触及这个主题。

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

简单来说,西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体系有一个很重要的基本文化装置,就是把世界分为“主体”和“他者”,向全球扩展,所到之处干了很多事。概括来说,就是把别人“他者化”。“他者”和“他者化”这两个词很学术,是你我他的“他”,就是说要让人失去自我意识,自己说不出自己的话。当然也可能“吧啦吧啦”一直在说,但是一张嘴说的都是别人的话,都是人家不知不觉地灌输给你的话。所以,你在本质上是无声的,就是个无声的他者。我们可以想见,在一个日常情景中,你和我正在说话,手指着旁边的“他”。然而这个被指着的“他”是没有声音的,是“被指着的存在”。所以西方的这个文化体系,把除自己外的边缘地带、进而把全世界广大的地方和人民,都“他者化”了。这是一个权力机制,靠着殖民主义的炮舰,靠强大的经济力量,把别人都变成了“他者”。

▲维 · 苏 · 奈保尔 (印度裔英语作家 1932年-2018年)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图片来源:nobelprize.org)

但从20世纪后半叶开始,这个殖民体系开始逐步瓦解。于是我们就从很多从前属于边缘地带、属于“他者”的作家的写作中就看到,有一个普遍趋势,就是思考“我是谁”,我不是被别人指着的“他”,我是我;要思考在我身上,在我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我的话、我的故事。比如奈保尔,从他早期《米格尔大街》,到后来的“印度三部曲”,他始终在纠结这个问题——我是谁呢?我是印度人、特立尼达人、还是英国人?从奈保尔的经验来说,他都是,又都不。所以这么独特的经验就让他有了很特殊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看这个世界上既互相分隔又互相联系的国家、人民、土地和文化。

再比如我们都比较熟悉的帕慕克,他生长在伊斯坦布尔,很壮观的城市,博斯普鲁斯海峡横穿这个城市,一边是欧洲、一边是亚洲,横跨了两个大洲。这本身就很有象征意义,体现了土耳其的民族和文化,进而也有帕穆克作为一个土耳其人和土耳其作家的纠结。身处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之间,身体里有很不相同的、矛盾冲突的两种看世界的方法。在他的《我的名字叫红》中,实际上就是写的这个内容,写阿拉伯的细密画传统与欧洲绘画传统的冲突,以及由这个冲突而来的故事。这个冲突并不是绘画艺术问题,而是怎么看世界的问题。在这部小说里,帕穆克的认为欧洲的绘画传统是“偷窥的传统”,表现“人看人”;而阿拉伯细密画则表现的是“安拉看人”“真主看人”,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看世界的方式,和看待自己的方式。

▲费利特 · 奥尔罕 · 帕慕克(土耳其小说家 1952年-今)

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图片来源:nobelprize.org)

所以土耳其也好、帕穆克个人也好,这个国家和这个人都纠结于此。帕穆克写了那么多小说,总是在这个上犹豫徘徊、转来转去,就像曹操诗里说的:“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所以说,“我是谁”“我在哪”的问题对在现代世界、对于20世纪后半叶的人们来说,变得特别尖锐和困难。这个困难当然很痛苦,过去被当作“他者”时也许不会为此而焦虑,但是当他觉醒了,就开始了他的痛苦。这种痛苦本身就是痛苦的现代历史造成的,但是“家国不幸诗家幸”,小说家们也正是从这种普遍的痛苦中找到了讲述的动力。所以,广义的文化政治身份政治,是这十位作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体现的主题。

边缘与流散,差异与冲突

由此伸展而来的,就是边缘的流散的经验。为什么我们谈文化、谈身份,要用政治这个词?因为政治就是关系,就是人群和人群、人和人之间的权力关系。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把它的权力推行到全世界,就算你不想有关系,我也硬要和你发生关系,这其中就有了政治。同时,这个历史过程本身既把全世界前所未有地联系起来,“全球化”就是这么来的;同时又造成了世界规模的离散、迁徙和动荡。这个现代性过程,已经持续500、600年了。

如果现在问什么是“现代”,用一个词概括,不外乎是“离家出走”。对于欧洲人来说,这是主动的,但有主动就有被动,另一面就是“背井离乡”。这种流散,就构成了世界性的基本经验和普遍境遇,由此带来了很多东西。往大说,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不同文化差异和冲突,面临精神上的分裂和困境;往小说,这种冲突和分裂也会内化到一个人的生活中去。

所以,从这十位作家的作品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离散、差异冲突,也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世界性的文学主题。比如奥兹,他是以色列作家,犹太民族的历史命运就是离散和流浪,不断失去故乡,奥兹的父母就是从欧洲而来。犹太人到了现代,回到以色列建立家园,但吊诡之处在于同时也造成了巴勒斯坦人的离散和流浪。然后马上面临着的就是尖锐的文化、政治和战争冲突。所有犹太人、以色列人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奥兹的所有小说在根本上也都在处理这个问题。

▲阿摩司 · 奥兹 (以色列希伯来语作家 1939年-2018年)

(图片来源:Newsweek)

再比如库切,他是殖民者后代,祖上是荷兰人,到了南非建立了殖民地,变成布尔人。几代人后,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家,但在库切的笔下,他发现他在根本上还是个流浪者,无论在实质的意义上还是在精神的意义上,都是无家可归的。所以这种流浪、这种离散,也常常意味着主动或被动的“越界”,人越出了他的界限,比如充当殖民者是越界,又比如流浪者,在被动的意义上也是一种越界。

越界这件事固然能使人的世界得到扩展,但其中也包含着深刻的危险,包含着道德和伦理上的危机。所以这十位作家的写作中,伴随着文化政治、身份政治、边缘流散的经验,相伴而来的重要和普遍的主题,就是这个越界的体验。既可以是世界规模上的、国家民族之间的,也可以是最深切的、最内在的个人生活和个人经验中的。比如库切的《耻》,就包含着两种层面的越界。殖民者就是越界者,而小说的主人公,一位大学教授性侵了年轻的女学生,他也越过和侵犯了师生、长幼这些人类生活的基本界限。

同样,奥兹也在思考人为什么会越界,以及人怎么能够确立界限。比如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奥兹不认为可以互相理解以及和解,他认为根本问题在于确立人类生活的界限,达成妥协,在这个前提下共处。巴以冲突这是大的方面,在小的方面,比如个人、家庭生活也是如此。我们通常说“人要互相理解和交流,要努力了解对方”,但实际上,深入人性和人的复杂经验,作家们有时会想得更深。

比如库切的《耻》中,他考虑的不是怎么拆除人与人之间的藩篱,他认为这个“藩篱”如果全部拆掉也是很可怕的,问题不在于怎么拆,而是在于我们怎么认识和确定人与人、心与心的界限,怎么在界限中保持完整的自己而不是相互侵犯。相互侵犯,常常是在越界中、在所谓的“拆除藩篱”中发生的。所以在小说中,库切特意写到了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一位对子女管束非常严格和多面的父亲,也是一种越界,是在侵入别人的生活,即使那是你的女儿。

所以这些作家在“越界”问题上的思考,不论是国家民族间的,还是个人生活上的,暴力、侵犯、道德危机,以及人对于他人完整性的损害,常常是在越界中发生的。

当然,这种边缘、流散和越界,作为一个世界性的经验,有时不一定是冲突,也可能是差异和对比,以及在其中获得的新的眼光和角度。比如石黑一雄,他是英国人,5岁就到了英国,像个英国孩子一样长大,但同时他也是日本人。他在内部就打开了一个空间,从日本看英国,也可以从英国看日本。这使他获得了一种看待生活和想象世界的新眼光。

▲约翰 · 马克斯韦尔 · 库切(南非小说家 1940年-今)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两度获得“布克文学奖”

(图片来源:nobelprize.org)

我们从文化政治、身份政治讲到边缘、流散和越界,这些都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的基本概念。但是今天我们是在谈小说,不是在谈主义,所以我不打算花时间谈论这些理论。我要说的是,这些理论不仅是理论家们在学院里想出来的,也是对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生活基本经验的观察和概括。

以上就是本节的全部内容。下一节,我将会谈一谈女权主义,以及这个时代文学的基本方法基本思想武器。

我是李敬泽,谢谢收听。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SEEMING

    这位老师讲的很清晰🌹

  • 13239216bat

  • 艳阳清风_k0

  • 艳阳清风_k0

    李敬泽老师好!李老师还有其他的谈文学谈作品谈作家谈社会谈主义谈现实的讲座或书籍吗?

  • 艳阳清风_k0

    李老师有其他关乎文学或文学家的音频讲解。

  • 艳阳清风_k0

    李敬泽老师!谢谢您带给我们如此多的:历史的、现实的、人性的、文学的、作家的、、、、各种知识。最主要是让我们认识和恩考、、、、

  • 老六_0c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