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总序 _ 世界文学的新趋势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李敬泽，欢迎和我一起探寻“谁在书写我们的时代”。这一节，我将开始对这十位作家、也是对这个时代的文学做一个整体性的概述。

世界文学新趋势

接下来，我应该对十个外国作家做整体性的概述。但是，我很快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什么呢？因为我手里或心里，没有一本现成的文学史教科书。如果我们谈论19世纪的文学，那么已经有了教科书，有了一套现成的论述。即使是谈论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等等，也很轻松、驾轻就熟，因为也已经有了清晰的论述。好比盖房子，哪里是大厅，哪里是厢房、书房、卧室、后花园都已经安排好，顺着路就可以走过去。梁山泊上盖了忠义堂，一百零八条好汉排了座次，作家们各就各位，秩序井然。但是现在不行，我们谈论的是“正在书写我们时代的作家”，我手里没有“图纸”。就像刚才说的，这十位作家都很著名、很有影响，但是他们或者活得好好的、正在写，或者刚刚驾鹤西去，天堂上还没“开会”呢——他们都还没被写到历史书里，或者用一句学术的话说，还没有被历史化。所以关于他们每个人，我都有话说；但十个人站成一排，我发现我就没话说了，或者说起来很困难。

▲英国“文坛三巨头”（左到右）马丁·爱米斯、朱利安·巴恩斯、伊恩·麦克尤恩

没话说也要说。现在，我就说第一条，这十位作家大部分来路复杂，其中真正的欧美作家只有两个，巴恩斯、麦克尤恩，都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美国人一个也没有。不是说美国没有好作家，也不是说欧洲的好作家都出在英国——这样的选择当然是有意为之，是为了凸显近几十年来世界文学的一个大趋势，那就是传统上被认为是小说边缘地区，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重要作家。农村包围城市，蔚为潮流。这个名单就反映了这个潮流。

现代意义上小说的历史

话说到这儿，就要谈谈现代意义上的小说的历史。当然世界各重要文明都有自己的小说传统，一个高度发达的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通常会产生自己的小说。

中国小说史，可以追溯到很远，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远的追溯到西汉，近一点的也到了唐宋。大家的习惯总是追溯越远越好，其实也未必，因为事物总是有它的规定性，有它之所以是这件事而不是那件事j的基本条件。无穷地追上去，事就已经不是那件事了。就好像我们作为生物体，归根结底都是由元素周期表上的元素构成的，但你恐怕不能承认某个元素就是你——你作为“你”，还是有限定条件的。而且这个条件很复杂，不是单一因素。

比如小说的条件之一，是虚构。顺着这条路一直追下去，可以追溯到殷墟的卜辞，那时我们有汉字的最初记载。那时已经有虚构存在了，卜辞用来卜卦，天要下雨这是记实，但如果说天要下雨是对你的虔诚和祭祀的奖赏，这种联系就是很认真、很当真的虚构和想象。但是，这算不算小说呢？我觉得还不能算。只能说仅仅是虚构和想象，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文明的基本条件。不会虚构不会想象，我们的老祖宗怎么会造出那么多神灵？但这显然不是我们这里所谈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

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是怎么产生的？在中国怎么产生的？在世界怎么产生的？——这些说来话长，再讲十堂课也讲不完，简断截说，它主要是一个西方产物，是16世纪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和扩张而产生的一个事物。或者用一个学术的词讲，这是一个“现代性”的产物。现代性的“现代”不是我们通常谈中国历史时那个近代、现代、当代的意思，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化”的意思，指的是从15、16世纪开始，由西方、由欧洲发端和启动的一个全球性过程。这个过程是政治的，伴随着西方的殖民进程；是经济的，伴随着资本主义和市场的扩展；也是文化的和思想的。这个过程最终从根本上塑造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现在所说的、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就是这个过程的产物，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精神产品。

▲《红楼梦》及作者曹雪芹 （清 1715年-约1763年）

你也许会说，难道《水浒》《西游记》《红楼梦》不算小说吗？它们是小说，是伟大的小说，但是它们之所以伟大，之所以直到现在始终保有生命、始终保持着活力，也是因为它们经受了现代性的阐释和转化。《西游记》那么厉害，我估计对很多读者来说，是因为经历了周星驰的阐释和转化；你认为《红楼梦》好，但你对《红楼梦》的感受和清朝道光年间的读者就已经很不一样了，假设曹雪芹如果活过来，听见那么多红学家的高论可能都会“懵掉”，他可能会发现他是“最不懂《红楼梦》的人”——因为我们已经按照现代小说的范式对它做了全新的阐释、发现和创造。

边缘的逆袭

总之，在现代小说的意义上，欧洲小说具有强大的霸权，它是树干、是领跑者。这是一个文化权力，是政治和经济权力的反映。过去几个世纪，随着西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在全球的扩张，西方小说的霸权也牢固地确立起来。这就好比工业上的技术标准，4G、5G以后还有6G，谁是订标准的，谁就有最大的话语权。

所以说“世界文学”，这个概念是歌德提出来，听上去是天下大同，但实际上还是有个标准的。所以现在谈18、19乃至20世纪的文学，主要都是欧洲作家，欧洲作家里主要也是欧洲大国，英国、法国、德国、俄国的作家，后来又加上美国。然后，到20世纪后半叶，慢慢地情况变了。从根本上说，是世界大势开始变，西方的全球殖民体系瓦解了。这个全球体系中原来边缘的、无声的地区渐渐站起来，开始有了声音。

文学这件事、小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说，它涉及到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民族能不能在现代世界里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你到底是讲故事的那个人，还是被讲的那个人，这很不一样，这本身就是权力。你自己的故事，你讲得出来还是讲不出来、能不能讲好、讲了有人听没人听，这都很重要。你不讲或者讲不好，就变成了被讲的那个，人家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当然也可以不讲。于是你就变成无声的、沉默的、被遗忘的那个。

所以，20世纪下半叶开始，随着世界大势的变化，小说的形势也渐渐地产生了变化——原来的边缘开始逆袭，开始讲自己的故事，而且渐渐地被听到、被注意到了。

以上就是本节的全部内容。下一节，我将会谈一谈这十位作家写作的基本主题，当然也是世界性的主题。

我是李敬泽，谢谢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