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并不是件好差事,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可若不能成名,那这辈子便是百无一用。
三年一乡试,我落第四次,在清河县方圆百里,我早没了考取秀才时的风光,几年来,已经没人再称呼我先生。直到那日黄昏,我的书斋前,来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十六岁上下,她看见我手里捧着的诗经,好奇的问我,“先生,请问你在读书么?”
这句话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若是早几年,或许我能心安理得接受这个先生的叫法,而如今,我实在没有颜面担当这二字。
女孩见我愣神,站在窗外向屋里探头,想瞧瞧我手中的书,我笑着问她:“你也曾读书习字?”
她摇头回道:“不曾,不过听我爹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我追问道:“他为何不送你去私塾?”
女孩撇着嘴:“我是女儿身,如何去私塾?”
我摇头道:“女儿身又如何,你可知西梁女国?”她听见这四字,眼睛发亮,神采奕奕的盯着我,我拾起另一本书,翻开书中五十四回,为她读道:“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瑽阴世少阳。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你看这西梁女国,士农工商皆是女子,连那国王,都是女子。”
女孩惊奇道:“世上真有这样地方?”
我笑着点头,将书的桥段说与她听。斜阳落尽,三藏圣僧这一难还未说完,夜色已起,我挑起油灯,那女孩却惊叫一声,道:“先生,我该回去了,明日再找你听书。”
女孩转身离去,我在油灯下,怔怔看着手中的书卷出神,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是我看了太多这神怪典籍,才迟迟未能中举。我放下手中书,任由思绪飘远,心想我若生在大唐,定不会如此落魄,说不得早已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二日一早,我才起床,那女孩便在窗外呼喊:“先生,先生,你快继续讲吧,女王最后有没有放圣僧过关?”
我心中欣喜,回她道:“自然是过了的,不然他们怎么去取西经。”
“女王明明那样好,三藏圣僧为何还要取西经呢?”女孩不甘心的问。
“为的是天下苍生。”我如此回答。
“只是苦了那西梁女王。”女孩叹息着,“先生,她也是苍生,三藏圣僧为何置她于不顾?”
“这……”我迟疑片刻,又道:“出家人不拘泥于儿女私情。求取西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西梁女国是最简单的一难。”
“哦?”我的话引起了女孩的兴趣,她手托腮趴在窗台问我,“其他八十难都是什么?”
于是,我从金蝉子贬落凡间开始,将三藏师徒四人的故事,缓缓道来。不过,万里迢迢取经路,又怎是一天两天能说完的,讲着讲着,秋叶成堆,冬雪皑皑,她也从趴在窗外,变成坐在炉边听书。
终于在腊月底,我讲完最后一难,长出一口气,依依不舍合上书。女孩也意犹未尽的问,“先生,你觉得八十一难中,哪一难最难过?”
“我觉得都很难。”我转身将书收起。
女孩将手竖在炉边取暖,灵动的眼眸滴溜溜直转,忽然忿忿不平的开口道:“初遇先生时,先生与我说,西梁女国是最简单的一难,可我听完所有,觉得唐三藏在西梁女国里最不是东西。女王对他千依百顺,临别更赠送了好些礼物,哪怕唐三藏变卦,女王依然说,她愿将一国富贵,招他为夫,结果这个唐三藏拍拍屁股就走,先生,你评评理,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还没机会说话,她又喋喋不休道:“孙悟空他们也是坏人,通关文牒上本没有三徒弟的名字,是女王取来笔砚,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人名讳,还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这样郑重其事,若不是她深爱唐三藏,哪里会爱屋及乌。”
我看着她气恼的样子,红扑扑的脸蛋惹人喜爱,我开导她说,“金蝉子十世转生,为的是这一世能在西宇灵山见世尊,他心中对女王本无爱,也怨不得他。”
“呸,女王让他上龙车,他面红耳赤,羞答答不敢抬头,女王上前与他说话时,他可是似醉如痴。你说不动情,哪里会害羞,又怎会似醉如痴?他这样诓骗女王,不就是为了功名么?”
“出家人要什么功名,那是功德。”听见她胡说八道,我急忙打住她。
“还不都一样。”女孩气恼的瞥了我一眼。“姓吴的书生也不对,他怎么就不交代一下,西梁女王后半生如何度过的。”
我看着眼前蛮不讲理的少女,抬手揉了揉脑门,有气无力的敷衍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她听见我的话,频频点头,“是吧,你也这样觉得吧。”
说句实话,其实我觉得,这十年书白读了。
今冬的雪分外大,没入腊月便下个不停,除夕那日,屋里只剩下两颗青瓜,被雪冻得生硬。我拿到炉边化开后,青瓜又变得软塌塌,吃到嘴里有些发酸,此时此景,真应了穷酸秀才四字。
“先生!”门外传来了女孩雀跃的声音,“快开门呀,我给先生带了饺子。”
我将手中青瓜藏起,开门后,女孩乘着风雪进屋,将手中食盒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热气蒸腾。我抿着嘴巴,心里涌现一股暖流,一直涌入周身百骸,让我身子发麻。
“除夕夜,你来这里干嘛?”我强自镇定的说。
“给你送饺子啊,我又不能白听你的书,”女孩理所当然的说,然后把筷子塞进我的手中,催促着我,“快吃吧,否则一会都凉了。”
我强忍着泪将饺子吃下,女孩期待的问我:“好吃么?”
“嗯,好吃。”
“那这样,以后你为我说书,我为你做吃的,怎样?”
“那不成,如此一来,你如何嫁人?”我大惊失色回她。
“你好扫兴。”女孩脸色一沉,夺过我的筷子,将空碟收进食盒,气鼓鼓道,“那你别吃了。”
“你和唐三藏一样没良心。”扔下这句话,她气鼓鼓的走了。
站在窗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比蔫掉的青瓜还酸。她的心思我明白,环顾家徒四壁,我很清楚,她若嫁给我这样一个穷酸,我怎能让她一生富贵无忧。
书上说瑞雪兆丰年,但书上说的,并不一定都准。这一年大雪一直下到开春,落雪成雨,连绵春雨又下到初夏,终于,浔阳堤坝溃败,洪水成灾。
县太爷带着宣旨太监,一行人几乎连滚带爬跑到我的书斋前,宣读圣旨。上一次乡试中,我的应题文章里,有一句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圣上亲阅,随后降旨,赐我进士功名,任我为治水钦差,前往浔阳治水。
离开清河县的前一夜,女孩来找我,她堵在我的门口,无助的问:“能不走么?”
我摇头回她:“事关天下苍生,我不得不走。”
女孩的眼泪比大雨滂沱,她哭着说:“那我呢?”
我安慰着她:“我不是出家人,等我回来。”
女孩哭得更惨,她说:“我也不是女王,我等不了。”
我将她抱入怀中,擦拭着她的眼泪说:“怎么会,今时不同往日,一朝成名天下知,我可以娶你。”
在浔阳,我命人挖了十八道泄洪通渠,引水至鄱阳湖,半年后,治水功成。在我回京复命时,新的圣旨也不期而至,因我治水有功,圣上将礼部尚书的小女儿赐婚与我。
一时间,我左右为难,抗旨则人头不保,不抗旨便是始乱终弃。我此时忽然感觉到,西梁女国这一难,并不容易。如今我身为天子门生,又功劳在身,从此可平步青月。思来想去,我决定委屈她,差人去清河县下喜帖,纳她为妾。
半个月后,下人回京复命,带一句话给我——
“女王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即便我不是女王,也为你备好了通关文牒。”
听罢,我黑着脸质问:“她人呢?”
下人支支吾吾回道:“听说西去天竺,寻找西梁女国了。”
终此一生,我再没见过她,虽然过了西梁女国这一难,但是,好难过。
声音不错,我觉得故事应该可以,先订约,养肥再听
伯乐灯 回复 @再闹1卖了你: 啊哈哈,都是独立故事,不用养
声音听上去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