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3：北外刘建丨一念疯癫，一念清醒

喜马拉雅的听友，你好，我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刘建。

谈到《堂吉诃德》，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小说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描写了当时西班牙千奇百态的社会生活，语言诙谐，故事生动，看了让人发笑。

对于它在文学史上的贡献，作家、学者也多有共识，认为他是现代小说的鼻祖。例如，托尔斯泰曾经说：“塞万提斯是现代小说之父。”米兰·昆德拉认为，塞万提斯发明了现代小说。对这种评价，我们应当怎么理解呢？

首先，小说第一次将人与社会的对立、矛盾和斗争展示在读者面前。在《堂吉诃德》之前，西班牙流行骑士小说。塞万提斯借堂吉诃德之口对这类小说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骑士小说情节稀奇古怪，人物千篇一律，毫无个性。

在西班牙，虽然也出现了以《托尔梅斯河的小赖子》为代表的流浪汉小说，但人物只是描述或揭露社会现实，但没有与社会不公进行抗争。在《堂吉诃德》中，主人公视扶贫济弱、剪除强暴、伸张正义为己任。

在三次出游的过程中，塞万提斯以堂吉诃德和桑丘一次次或真实、或神奇、或荒唐的经历，借助他们以及神甫、镜子骑士、战俘、伯爵等数十个主次人物的嘴，描述了16-17世纪西班牙的社会现实和变革。

在这个社会中，既有安静平和的乡村，也有骄奢淫逸的宫廷；既有淳朴厚道的村民，乐于助人的朋友，也有鱼肉百姓的强盗和高高在上的贵族。可以说小说让读者在为骑士的荒唐举动捧腹大笑的同时，认识了西班牙社会的方方面面。

现代小说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人物个性鲜明。《堂吉诃德》在这方面开创了新的时代。在《堂吉诃德》之前的小说中，人物多是具有超人能力的神或半神，或者是性格僵化的骑士，与现实生活鲜有联系。

但是，在《堂吉诃德》中，大小人物上百位，其中女性人物十几个。每个人性格鲜明，特具特色，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一个人物群体，特别是多个次要人物和女性人物受到作者这样的重视，这在欧洲历史上的小说创作中史无前例。

我们不妨以桑丘夫妇为例。先说桑丘。这是我本人最喜欢的人物。他虽然是个配角，但与堂吉诃德相比，显然更接地气。桑丘出身农民，性格直率，胸无大志，但心地善良。为了做海岛的总督，他答应陪伴堂吉诃德出行，做他的仆人，与他出生入死。每次遇到危险，他都大退堂鼓，但又经不住升官发财的诱惑。他没有文化，因此言谈话语中经常出错。

但同时，他的谚语和俏皮话既反映出底层百姓的智慧，又透出人物特有的机智。特别是在小说的下部中，由于桑丘所占比重增加，他的性格更加丰满。除了善良、朴实、语言幽默之外，更表现出希望有作为普通人尊严，甚至让人有些肃然起敬。

例如，当理发师讥讽他时，他反驳道：“谁也没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桑丘反唇相讥，“就是国王也没本事糊弄我。我穷是穷，可也算正宗基督徒了。我不该谁，不欠谁。我只不过想要几个岛子，有人还想要更糟的东西呢！行什么事，成什么人；我一个男子汉，没准还能当上教皇，区区小岛总督算什么！说不定我老爷赚来的岛子多得不知送谁呢！理发师先生，您说话好听点。世上的事不光是刮胡子，人和人还不一样呢。我这么说，是因为这么谁都知道谁的底细，可别把假色子丢给我。”

再看桑丘的老婆特莱萨。这个人物在书中出现次数很少。但是塞万提斯通过几次个性化的对话，刻画出一个善良、朴实、贤妻良母的农村妇女形象。

我们举一个例子：当桑丘在第三次出游之前，对老婆说，当不上海盗总督，不如栽倒在地死掉时，特莱萨回答道：“别这样，我的老伴。不怕鸡得瘟病，凑合活着就行。我只要你活着，让世上的总督都见鬼去吧！……世上不当总督的人多着呢，不也都活得挺好，也都算个人吗？……当然喽，要是你赶巧弄上个总督当当，可别忘了我和孩子们。要知道，桑奇克整整十五岁了，早该去上学。还有咱们的闺女玛丽桑恰也早盼着嫁人呢。”

当桑丘说：“要是上帝真给我弄个什么官儿当当，我就叫咱们女儿玛丽桑恰嫁个上等人家，到时候，谁要是不叫她两声‘夫人’，就甭想靠近她”，特莱萨却表示不同意：“这可不行。我看还是嫁个门当户对的更妥当些。你不能猛地一下把她的木头鞋换成胶皮鞋，把本色粗毛裙换成带裙撑的绸子礼服，把‘你这个丫头’换成‘堂娜夫人’，那准会弄得咱们闺女没了主意，没完没了得露怯，叫人一眼看出她是个粗笨的乡下姑娘。”

塞万提斯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世界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极大扩大了人类的视野。地圆说和日心说被越来越多人接受。作为天主教卫士的西班牙帝国受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信仰新教的大英帝国的夹击，开始走向没落。

与此同时，人自身的价值越来越受到重视。塞万提斯在他的小说中突出人的价值，开创了现代小说的先河。我们可以看到，塞万提斯通过不同人物的口，对当时的社会、文化和人给予了各种评价，在文学与社会之间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密切关系，使小说阅读者能够透过这部作品了解塞万提斯所处的时代，从而开启了现代小说的先河。

让我们看几个例子。我们知道，《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对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不屑一顾。但是理由是什么呢？在小说中，塞万提斯借教长之口给出了解释。

教长说：“说真的，神甫先生，我本人觉得，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实在有害无益。我闲来无事，一时好奇，几乎浏览了所有这种出版物的开头，可是没有一本能够叫我耐着性子从头读到尾。……这类书只供消遣，毫无教益，完全不同于那些劝善故事，既能供人消遣，又能给人教益。就算这类书籍的主要旨趣在于供人消遣，可我弄不明白，那满纸的胡言乱语怎么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因为只有目光所及、相像所至，看到的事物都是美好而和谐的，人的心灵才能得到欢娱。凡是丑陋畸形的东西都不能唤起我们的愉快感觉。”

作者主张文学应当发挥教育功能的观点在这里一览无遗。

虽然塞万提斯对骑士文学不屑一顾，但并没有一味反对。当时，堂吉诃德的家人要把他家里的所有骑士小说都烧毁。当神甫看到四卷本的《阿马迪斯·德高拉》时，说：“据我所知，这本书恰恰是在西班牙出版的第一部骑士小说，从它开始，其他的就源源不绝地问世了。我看，既然它开创了这么糟糕的流派，自然不能宽恕，就判处火刑吧。”但是，理发师出面制止：“别忙，先生。我听说，这是所有骑士小说里写得最好的一部。既然是同类里它是独一无二的，我看就放过吧。”

塞万提斯还认为文学应当发挥教育功能。教长对神甫说：“说真的，我本人觉得，所谓骑士小说对国家实在有害无益。我闲来无事，一时好奇，几乎浏览了所有这种出版物的开头，可是没有一本能够叫我耐着性子从头读到尾。……这类书只供消遣，毫无教益，完全不同于那些劝善故事，既能供人消遣，又能给人教益。就算这类书籍的主要旨趣在于供人消遣，可我弄不明白，那满纸的胡言乱语怎么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因为只有目光所及、相像所至，看到的事物都是美好而和谐的，人的心灵才能得到欢娱。凡是丑陋畸形的东西都不能唤起我们的愉快感觉。”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文武之道的。塞万提斯年轻时主动参军，参加西班牙语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海战，并在战斗负伤被俘。他一直以能够为国而战而骄傲，因此也崇尚武士精神，认为军人才是国家发展的栋梁。

小说中，堂吉诃德围绕文武之道侃侃而谈。他说：

“看看武士究竟是不是比文人强。这问题到目前还没弄清，人们看法不同，各执一端。文人们说，没有他们，武士们寸步难行，因为打仗也有它的章法，一定要遵守；而章法是由文人掌管的。

武士们却说，没有他们，什么章法也没有用处。要靠武士们来保卫国家，捍卫疆土，镇守城池，巡视道路，清剿海盗。

总之，没有他们，国家、疆土、王室、城池以及海上和陆地通道必将常年遭受战乱的骚乱和破坏，暴力将恣意肆虐八方。想成为杰出的文人固然要付出代价，诸如下功夫、开夜车、忍饥挨饿、衣不蔽体、头昏眼花、呕吐腹泻等等。可是想按部就班成为像样的士兵，所付出的代价就不能和读书人等量齐观了，而是大得无法比拟，因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试想在无边的汪洋之上，两艘战船头对头互相攻击，舰首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士兵只有冲角板上两尺宽的立足之地，面对一杆之遥的敌舰炮火，身陷讨命鬼的重重包围，稍有失误，就会落入尼普顿的无底怀抱。尽管如此，他还是以力夺战功的无畏精神，冒着密集的炮火，设法越过两船之间的缝隙跳上敌舰。

最令人钦佩的是，眼看前面一个倒下，永生永世不再起来，后面一个马上顶上去；一旦他又掉进虎视眈眈的大海，他身后的人自会接连而上，根本不顾及个人的生死存亡，在战斗的紧要关头表现出罕见的勇气和胆量。”

这段文字与其说是堂吉诃德的高谈阔论，不如说是塞万提斯的肺腑之言。这种个性化的文字充分证明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已经是具备了个体意识和性格的人，完全超越了之前那些尽管能力超群，但毫无人性特征的所谓英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