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翻译版12】艾朗诺：《红楼梦》

《红楼梦》讲了什么？

扎卡里·戴维斯：我经常读书。大部分我读过的书即使内容不错，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看起来很熟悉，总是落于窠臼。不过有次我读过一部书，给我一种截然不同的奇妙感觉。它读起来非常新颖，像是神来之笔。

扎卡里·戴维斯：我最近和别人讨论了一部新奇的书。这本书甚至在出版前，手稿就已经在作者的亲朋好友之间传阅。

艾朗诺：手稿一下子点燃了人们的阅读热情，似乎人们都在说：“天呐，我们从来没读过这么精彩的内容。”

扎卡里·戴维斯：这位是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教授艾朗诺。

扎卡里·戴维斯：刚刚提到的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它既有人物和情节，又包含着更深刻地信息。这部中国小说成书于1750年前后、清朝乾隆皇帝统治期间。那时被认为是清朝最鼎盛的时期，皇权至尊，皇威浩荡，海清河晏。不过这本书揭开了截然不同的一角，讲述了封建传统的危害、政治腐败以及代沟冲突。

艾朗诺：这可不是那种聊作消遣的小说。要知道它并没有消极避世，相反它跟消极避世大相庭径，对吧。因为它清清楚楚地揭露了当时令人忧心忡忡的社会现状。

扎卡里·戴维斯：这本书叫什么呢？

艾朗诺：这本伟大的中国小说叫《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

扎卡里·戴维斯：这本书英文版的传统译名是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意思是“红楼之梦”。不过如今最好的、最广为人知的译名是The Story of the Stone，意思是石头的故事，也就是中文的“石头记”。直到今天，这本书都享誉颇丰。

艾朗诺：这部小说自从传阅的第一天以来，被几乎所有的中国读者公认为有史以来中国最好的小说作品。

扎卡里·戴维斯：欢迎收听：100本改变你和世界的书，在这里我们为大家讲述改变世界的书籍。我是扎卡里·戴维斯。每一集，我都会和一位世界顶尖学者探讨一本影响历史进程的书。在本集，我和斯坦福大学教授艾朗诺一起讨论《红楼梦》。

扎卡里·戴维斯：小说的背景设定在17世纪末至18世纪。

艾朗诺：整本小说围绕着贾府的故事展开，贾家是京城一个富裕的精英贵族家庭。这部长达120回的小说描述了贾家的生活与兴衰。在结尾，这个大家族最终因卷入皇室和朝廷的政治漩涡而衰落。

艾朗诺：书里还涵盖了一段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家族的年轻一辈身上，着实令人惊奇。他们年纪还很小，还只是少男少女。

扎卡里·戴维斯：这些年轻人都是彼此的堂兄妹或者表兄妹，他们共同生活在家族的庄园里。在中国古代，如果旁系兄妹或姐弟姓氏不同，他们便可以结亲。

艾朗诺：嫁入贾府的女孩，母亲可以姓贾，但父亲不可以。这样才能确保她的姓氏不同。所以就算他是男孩的嫡亲的姑表姐妹，未来她也有可能成为这个男孩的妻子。

艾朗诺：这段爱情故事的核心就是，最终哪位姑表姐妹或姨表姐妹会和这个叫宝玉的男孩结亲。

艾朗诺：两条故事线同时进行。在爱情故事的开篇，这些年轻人只有十三四岁，到结尾处，他们差不多十九岁，正好是当时中国人的适婚年龄。这条线隐藏于家族兴衰故事的主线中。

扎卡里·戴维斯：对于宝玉和他的恋人来说，故事的结局并不圆满。

艾朗诺：这个爱情故事的悲剧之处在于，宝玉最终被迫违心地迎娶自己不爱的人，而没能选择自己深爱的黛玉。这不仅仅让他们对爱情心灰意冷，更导致了黛玉的离世，也毁了宝玉的生活。他被瞒着与另一位表亲成婚，新娘却不是他以为的黛玉。

艾朗诺：在宝玉发现自己被糊弄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贾府，出家当了和尚。从整个家族的角度看，他这么做无异于自杀。这不仅仅展现了年轻人对爱情的绝望。实际上，它展现了父母长辈如何干涉、破坏了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存在为小说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红楼梦》为什么备受称赞？

扎卡里·戴维斯：这本书让我想起了马塞尔·普鲁斯特，打动我的同样是情节之外的很多东西。您可以跟我们谈谈这本书的深层内涵吗？几百年来，读者们发现了哪些值得关注的细节呢？

艾朗诺：首先，它展现了旧时代丰富的生活内涵，但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是中国封建王朝鼎盛时期的生活万象，当时清王朝还自认为是天朝上国，没有预想到19世纪会有别的文明侵略自己。

艾朗诺：中国学者曾有过一个观点，这点我也很赞同。他们说要是晚一百多年，这部小说根本不可能写出来，因为一百多年之后，中国正处于义和团运动时期，正处于被欧洲列强半殖民的时期。民族自豪与民族自信即便没有消失殆尽，也减损了一大半。但在《红楼梦》的故事里，你丝毫看不到这种痕迹。

艾朗诺：《红楼梦》之所以备受称赞，另一个原因是它展现的中国封建社会的形象并不是完全正面的。这部小说受人瞩目的一点就在于，它是如何坦率地揭露了当时社会中困扰着人们的方方面面。

扎卡里·戴维斯：比如男女不平等。

艾朗诺：家族里所有姑娘在16至18岁的时候，都纷纷嫁给了她们的男性成年表亲。而且他们的婚姻都极其不幸，无一例外。

扎卡里·戴维斯：在小说里，包办婚姻是常态，没有谁能抵抗得了。

艾朗诺：小说竭力表明，包办婚姻的恶果不仅仅是剥夺了年轻人的选择权。确切地说，这些包办婚姻是长辈在用婚姻做交易，给一些极其糟糕的事情交差。比如，他们欠了别人一笔债，为了免除债务，他们同意将一个16岁的姑娘嫁给债主的儿子。从这个角度看，这部小说是对当时社会的批判。换句话说，它具有颠覆性思考的一面。

艾朗诺：我觉得，如果你是18、19世纪的中国女性，你会对这本小说充满兴趣。想象一下，一个女性读者会喃喃自语：“天呐，这就是我生活的社会。看看，这就是我要面对的生活，对吧？”

艾朗诺：倒不是说这本书总是阴云密布，没有欢声笑语。小说里确确实实有很多欢乐的时刻。他们会聚集在一起，吟诗作对，展现他们的才华。但书里也有别的内容、也有别的元素。

艾朗诺：若是问为什么三百多年来中国读者一直这么喜欢这本书，我会说那是因为这本书展现的坦率。像作者一样敞开心扉，正视这些问题，这些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的问题，需要莫大的勇气。

扎卡里·戴维斯：没错，这点很让我震惊。而这正是曹雪芹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伟大之处：打破我们对往昔时代的美好幻想。

艾朗诺：要知道，文学史上会时不时地出现这种情况。出来了一部作品，比如说《红楼梦》这部小说，让你忍不住赞叹：“作者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作者一定是个天才，才能打破惯例。在《红楼梦》之前，中国也有别的小说，有的也很优秀，但从没有哪部小说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如此深刻，也没有哪部小说带着这样的批判视角看待社会。

扎卡里·戴维斯：《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他的一生是怎样的？是什么让他写出了这部旷世奇书呢？

艾朗诺：我们只了解作者生活的一些片段。不过据我们所知，《红楼梦》某种程度上是基于作者家族的经历写成的。他们家家道中落，最终一蹶不振。书中贾家遭遇的最严重的的打击，包括小说快结尾处的官府抄家，据我们所知都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作者的家族中，而且很有可能发生在作者的幼年时代。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对这些印象如此深刻。

艾朗诺：作者曹雪芹的父亲是清朝高官，曹雪芹自己虽然并不是高官，但他们家家世显赫，生活优渥。除此之外，一些学者推测书中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宝玉的原型，便是青年时期的曹雪芹。当然这个说法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红楼梦》有哪些影响？

扎卡里·戴维斯：我们来谈谈这本书的长远影响吧。显然毛泽东非常喜欢《红楼梦》。您可以跟我们讲讲为什么他会喜欢这部小说，它对共产党人领导、治理国家有什么影响呢？

艾朗诺：毛泽东很喜欢这部小说，据说他反复读过好几遍。小说的一个令人钦佩之处在于对人物的心理描写细致入微，我猜或许这也是它吸引毛泽东的原因。我们可以看到书中人物人前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他们私下的一面。我们看到他们打着小算盘，搞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如果你想了解人性，不光是人性阳光的一面，还有阴暗的一面，这本小说便很有启发性。

扎卡里·戴维斯：《红楼梦》有着很明显的时代烙印，展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和政治环境，但它也领先于那个时代，预示了一个多世纪之后中国的剧变。

艾朗诺：小说于1750年前后完成。直到160多年后，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中国才结束了封建帝制。之后又过了十年，中国共产党建立，开始发动共产主义运动。毛泽东等中共早期领导人对中国的旧传统即便不是全盘否定，也是持尖锐的批判态度，《红楼梦》自然受到他们的推崇。这部小说如此超前，超越了时代150年乃至180年。

艾朗诺：中共领导人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呼吁进行多项改革。1949年开始，中共执政。此后的五、六十年代，领导人开始建设新社会，落实诸多畅想，如男女平等、妇女平权。挑战旧社会的父权，挑战愚孝观，这些都成了中共社会改造的重要内容。而这些观念在《红楼梦》里都有体现。所以说这部小说的作者领先于自己的时代。

扎卡里·戴维斯：我们刚刚聊了《红楼梦》是如何批判男女不平等和长辈权力滥用的行为。那这部小说传递了怎样的中国价值观呢？中国读者会觉得这本书是如何展现幸福生活的呢？

艾朗诺：小说描绘了一些令人钦佩的人物。他们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但一点也不浅薄。他们很让人钦佩，与作者所描绘的社会问题作斗争，努力让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宝玉的父亲。宝玉是小说的年轻主角，他的父亲很受人尊敬。他跟儿子不怎么亲近，看不惯儿子平素的所作所为。你要是没读完全书，可能会觉得这是个反面人物。但一旦读完整本书，你就会马上发现这是个好人，他每天都在道德崩坏的社会中竭力维护自己的道德准则。

扎卡里·戴维斯：小说还有另一层更广泛深刻的内涵，这个内涵涉及到书中隐藏的另一个故事。

艾朗诺：我刚刚一直没提到，《红楼梦》还披着一层神话的外衣。《红楼梦》又名《石头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跟首尾两章的神话故事有关，这个故事贯穿了全书中贾府的生活，在书中出现了好几次。小说的几个主要人物，包括宝玉和黛玉，前世都生活在仙界。他们是仙界的生物，被仙人带入凡间，化为人形，过着人类的生活。仙人送他们下凡的明确目的，是让他们体味红尘中的虚幻。

艾朗诺：这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佛教的思想。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在小说结尾，宝玉退出红尘，抛却家庭，出家做了和尚。所以也能这么解读《红楼梦》：它讲述了尘世幻灭的故事。尘世间满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但显然佛教对尘世没什么兴趣。

扎卡里·戴维斯：没错，仔细想想，或许可以把这部小说概括为：红楼梦难逃纷繁世俗，最终沦为南柯一梦。

艾朗诺：没错。

扎卡里·戴维斯：《红楼梦》对中国和世界文化还有什么其他影响呢？您可以和我们讲解一下吗？

艾朗诺：读完小说之后，读者们印象很深的便是小说里姑娘们令人称赞的才情与智慧。全书中，女孩们比男孩们更聪慧机敏，甚至更单纯正直，更身心健全，更叫人倾慕。而且若是看看几个世纪之后中国作家笔下姑娘们的形象，你会发现他们受《红楼梦》的影响很大。

艾朗诺：曹雪芹显然捕捉了姑娘们生活中惹人怜爱的这一面。她们在这个年纪里如此无忧无虑，如此冰雪聪明，尚未体会到成年女性所受的种种束缚。在作者生活的大家长统治的时代，中国社会尊崇父权。可想而知，书里描写这些女孩比男孩聪明，是多么出人意料，与传统多么相悖。

艾朗诺：曹雪芹甚至在序言中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这就是他在序言中说的话。意思就是，现在我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当我回想起自己青葱岁月里，生命里出现的那些年轻的女孩，我意识到她们在我才智和道德层面上，都比我所料想我会成为的那种人还要更加优秀。所以我写下了这些伴随在我年少时光里的这些迷人的女伴们。

扎卡里·戴维斯：如果有人在鸡尾酒会上问你，《红楼梦》如何改变了世界？你会如何简短作答？

艾朗诺：《红楼梦》改变了中国，为读者史无前例地描绘了当时社会充满弊病的复杂一面，质疑了人们一贯遵从的父权制度、愚孝观念以及男尊女卑的思想，指出了这些社会观念对个体的伤害。

扎卡里·戴维斯：本节目由喜马拉雅独家制作播出。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