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非典记忆(上)

柴静:非典记忆(上)

00:00
21:24

欢迎关注我的个人微信公众号:静播频道,收听更多内容。

原文:

二零零三年四月十七日,到“新闻调查”的第一天,晚上大概九点,我给制片人张洁打了一个电话:“我来报到。”  

张洁说:“我们正在开关于非典的会。” 
我说:“我想做。”  
我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之前几个月,“非典型肺炎”已被频繁讨论。最初,媒体都劝大家别慌,但到了四月,我家楼下卖煎饼的胖大姐都沉不住气,车把上挂着一塑料袋板蓝根,见了我从自行车上一脚踩住,问:“你不是在电视台工作吗,这事到底怎么着啊?”我哑口无言。
干着急参与不进去,闷闷地想,将来我要有个孩子,他问我:“妈,非典的时候你干嘛呢?”我说:“你妈看电视呢。”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挂了张洁电话,手机扔在沙发上,我又拽过来给他发了条短信:“我现在就去好吗?”没等他回,我电话打过去:“十分钟后到。”  
一推开门,一屋子人,热气腾腾,跟新同事也来不及寒暄,直接问:“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知道。”“那怎么做?”“去现场。”  这个栏目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真相”。  
当天晚上开会还在说要采访卫生部长张文康、北京市长孟学农,但谁也联系不上。大家说,那就去医院。那时候都没防护意识,也没有防护服,办公室姚大姐心疼我们,一人给买了一件夹克,滑溜溜的,大概觉得这样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黄的。  
台里的办公区也发现了疑似病例,为防止蔓延,制作和播出区的人员已尽可能减少,宁可重播节目以保安全。正式的选题程序暂时中止,这时候进不进去现场,请示也只能让上司为难,我们几个自己商量着来。去跟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人缠:“让我们进去。”  
负责人看看录音杆:“这个毛茸茸的东西不能进。”
“那好,录音师不进。”  
他再看摄像机:“这个没办法消毒,也不行。”
“那……摄像也不进。”  
所有机器都不能带。
“那让我进去,我可以消毒。”
我说,“给我别一个麦克,别在衣服里面。”
“有意义吗?”  

我们跟着一位流行病学调查员到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胸科医院,穿了他们的防护服。病区不在楼里,是一排平房。玻璃门紧闭,没人来开。调查员走在我前面,手按在门上,用了下劲,很慢地推开,留了一个侧身进去的缝。后来主编草姐姐说,进门之前,我回头向同事招招手,笑了一下,她在编辑台上一遍遍放慢看过,但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门推开的那一刻,我只记得眼前一黑。背阳的过道很长,像学校的教室长廊,那一凉,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里。过道里有很多扇窗子,全开着,没有消毒灯,闻不到过氧乙酸的味道,甚至闻不到来苏水的味儿,看上去开窗通风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门原是深绿色,褪色很厉害,推开时“吱呀”一声响。一进门就是病床的床尾,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发着高烧,脸上烧得发亮,脖子肿得很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水声。

“哪儿人?”

调查员问。

“哈尔滨。”很重的东北口音。

“家里人?

“老伴。

“电话?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

说到这儿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上半身耸动着,痰卡在喉咙深处呼噜作响。  

我离他一米多远,想屏住,却在面罩后面急促地呼吸起来。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贴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气来。背后就是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脚往后缩,想掉头就走。  

那个三十多岁的调查员,站在床头一动不动。他个子不高,离老人的脸只有几十公分,为不妨碍在纸上记录,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着眼镜。等老人咳嗽完,他继续询问,声音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整整十分钟,我死死盯着他,才有勇气在那儿站下去。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另一张病床上的小伙子,脖子上绑着一个痰巾,上面有一些秽迹,小腿露在被子外面,全是曲张的静脉。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来看他。他没有昏迷,眼睛是睁着的,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日后,我在很多绝望的人脸上看过同样的空白。我想跟他说几句话,调查员举手制止了。  

这时,我才发现直觉里的诡异之感来自何处,整个病区里只有三个病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没有仪器转动的声音,没有金属托盘在什么地方叮当作响,这个病区没有任何声音。  

胸科医院当时没有清洁区和污染区。出来后,我们站在门外边的空地上脱隔离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脱。我单脚跳着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裤子上差点摔倒。抬头,才发现摄像陈威正拿机器对着我,红灯亮着,我才想起来得说点儿什么。

边想边说我看到的情况,结结巴巴,没人怪我,包括我脸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疫情公布由五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长假;北京市确诊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闻发布会后,恐惧“嗡”一声像马蜂群一样散开,叮住了人群。  

系统嘎嘎响了几声后迅疾启动,开始对疑似病人大规模隔离。海淀卫生院的女医生第一次穿隔离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只桶,拎着那只桶她好像忘了要干什么,拿着空的小红桶在原地转来转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嘴里念叨着:“我小孩才一岁,我小孩才一岁。  

医生都是跑上车的,我们也只好跟着跑,镜头抖得像灾难片。

“趁着天亮,快!快!”他们喊。  

上了车,他们都不说话,手腕一直弯着向后反扣,系口罩。系好了,过一会儿,松开,再系,系得更紧一点。  

车开到中国农业大学宿舍楼底下,之前有病人住过这里,两个穿墨蓝西装的物业在等着接应,看见一大车全副武装的人下来都傻了。

医生给他们手里塞了口罩:“戴上。

他们木然着,以绝对服从的姿态戴上,一人戴两个蓝口罩,压在一起。其中那个胖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白色护士帽戴着,有一种让人恐惧的滑稽。  

病人的房间在二楼,防疫消毒人员上了楼,没有敲门,先拿喷雾器往门上喷,声音很大。房里的人打开门,看见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声尖叫,“咣”给关上了。门被叩了几下,从里头瑟缩地打开,喷雾器比人先进去,印花格子被子上,墙上张曼玉的画像上,粉红色兔子上……过氧乙酸的雾体漫天飘落下来,掉进桌上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桶里。  

后来我发现,人在那样的状况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个女生隔着桌子,茫然地把一张火车票递给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给我退了么?”我不知怎么办,把票接过来,又放在桌上。  

临走的时候,她们本能地想跟着出来。门缓缓带上,我看见她们的脸重重地往下扯着,眼看就要哭出来。那个有一岁小孩的医生又走了进去,安慰她们。我在门口等着她,她出来的时候大概知道我想问她什么,说:“我也是母亲。  

那时候我才能回答陈虻的问题:当一个人关心别人的时候,才会忘记自己。  

到七二一医院的时候,我看到医生护士冲过来,飞奔着跑向卫生院的消毒车。一个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的男医生拍着车前盖,泪流满面:“政府去哪儿了呀?怎么没人管我们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淀区卫生院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他把手放在这个医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来。”小伙子把过氧乙酸沿着塑料桶沿慢慢倒进水里,打开背上的喷雾器,齿轮低声闷响,转动,他说:“让开一下。

喷嘴处无色的水破碎成细小的雾滴,被气流吹向远处。“以后就这样用。”他说。旁边的人点点头,镇静下来。  

但是重症病房他只能一个人去,我们的镜头也不能再跟。  

我给他提了一下淡黄色的乳胶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下来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着我。我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都穿着防护服,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他说:“五一后才是高峰,小心。  

他孤零零,背着喷雾器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五一前,能走的人都走了,因为传说北京要封城。还有人说,晚上飞机要洒消毒液。北京像一个大锅,就要盖上了。人们开始抢购食物。我回不了家,只有我妹一人,她在超市里挤来挤去不知买什么好,找到一箱鸡蛋扛回家。  

好像“轰”一声,什么都塌了,工作停了,学校停了,商店关了,娱乐业关了,整个日常生活被连底抽掉。  

我们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着他们转运病人。到哪儿去,运到哪儿,都不知道。  

二十二号,突然通知有临时转运任务,开出两辆急救车。长安街上空空荡荡,交警也没有,司机周师傅开金杯面包车载着我们,跟在急救车后面开了个痛快。那年天热得晚,来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疯了,纯金的枝子胡乱抽打着往外长,衬着灰扑扑的荒街。老金杯在长安街上开到一百二十码,窗开着,外头没人,风野蛮地拍在脸上。我原来以为这一辈子,就是每天想着怎么把一个问题问好,把衣服穿对,每天走过熟悉又局促的街道,就这么到死,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到医院,车一停下,我看到两个医生推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东西,颠簸着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他们把它往救护车上抬的时候,我才发现,是个轮椅,一个老太太坐在上面,从头到脚被白布罩着,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没有穿隔离服,没有口罩,从普通的客梯里推出来,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单,大概是临时被拽过来,算隔离手段。  

病人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很多人自己举着吊瓶,我数了一下,二十九个人。这不可能,公布的没这么多。我又数了一遍,是,是二十九个。  

运送病人的医生居然没一个人穿隔离服,眼罩、手套也都没有。只是蓝色的普通外科手术服,同色的薄薄一层口罩。我拦住一个像是领导模样的人,慌忙中,他说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学附属人民医院的副院长王吉善,一周后也发病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卿卿阙歌

    柴静 曾经看过她写的看见 今天听心里酸痛的感觉 中国缺少这样的媒体人

  • 510明明

    这次居然又遇上了,情况还更糟。已经连值十二个昼夜,希望早点结束,早点回家,早点恢复平常。

  • 边走边撤1

    柴静《看见》写了别人看不到的

  • 远妄_dq

    非典的时候我还小,只有2岁。几乎没有关于非典的任何记忆。上小学了,有一篇文章是写“叶欣阿姨”的,我才了解到护士,非典,医疗,救援,恐惧,,,,,也不是很深,只是对这些词语流于表面的理解。现在我被冠状肺炎困在家中。村里封路,登记,恐惧感慢慢向我靠近;电视上的疫情播报让我心中唏嘘,后怕;各种流言蜚语让我恐慌,害怕,不知所措。从初二到现在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被惊慌笼罩,春来了,但是阴霾还在!“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胜”,我们尽情给祖国祝福,我们众志成城,定会战胜难关,在人潮中互道“你好”!

  • liupei1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写评论,因为实在是太感动,太喜欢这个节目,谢谢你们的文章和诗,深深被感动到。

  • 娴云悠悠

    这时候听这个文章,别有一番滋味

  • 13938659gig

    幸福会顺间消失,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因为城外的花已经开了。

  • enough77

    她去哪儿那

  • 听友223177539

    非典时候网络不发达,我们(内蒙的农村)都不怎么知道!只是听说隔壁的小叔子从北京跑回来了怕被隔离藏妈妈那屋了,我们依然去串门…根本不知道这么严重,更没有防范意识!那时应该没有现在缺口罩吧,因为没有大范围传染!

  • 甜心的五岁男孩

    武汉加油 中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