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我奶奶：红高粱地里的女英雄，命运压不倒她的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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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刚满十六岁的时候，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尽管早就风传着，单扁郎是一个麻风病人，还是拦不住有大批人家想跟单家结亲，可财主单廷秀偏就在人群中看中了我奶奶。

三个月后，一乘花轿抬走了我奶奶。

奶奶那年身高一米六零，体重一百二十斤，丰满秀丽，裹着一双方圆百里最小的三寸金莲，是那个时代最标准的美人。夏末秋初，阳光茂盛，四个身强力壮的轿夫迈着八字步，在仿佛永无尽头的高粱地里走着。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一块红布蒙住了她的脸。

轿夫们：“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

轿夫们：“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们抬着你哩！”

轿夫们：“不吱声就颠！颠不出她的话，那就颠出她的尿！”

我奶奶（万茜演绎）：“大哥哥们，饶了我吧！真的……”

剩下的路程中，奶奶一直在轿中哭着，一支小唢呐跟着奶奶的哭声一起悲泣。这不像是迎亲的队伍，倒像是送葬的队伍，把一个如花似玉、生命力旺盛的大姑娘，送到一个麻风病人的家里。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的时候，奶奶的一双小脚露在了轿子外头，一个高大的轿夫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握住奶奶的小脚，温柔地送回轿内。奶奶掀开轿帘，往上看了一眼，她看清了有这一双温暖大手的年轻人长得什么样子。

三天以后，是奶奶回门的日子。她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用一头小毛驴驮着她，走在高粱地里。她的父亲边唠叨着单家要送给他一头大黑骡子边瘫倒在路边，毛驴认识回家的路，甩下他走了。突然，一只有力的胳膊从毛驴背上抢走了我奶奶，向着高粱深处走去。

在高粱地里，那人撕掉蒙面的黑布，奶奶被一阵强烈的幸福击中了。原来是他！

那天，就在那块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里，我奶奶跟曾经是她的轿夫的余占鳌，也就是我爷爷相亲相爱，耕云播雨。

我奶奶（万茜演绎）：“哥！想个办法救我出去吧，他真是麻风。”

余占鳌：“三天以后，你只管回来！”

三天以后，小毛驴又把我奶奶驮了回来，刚一进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经被人杀死，尸体被扔到了村西头的湾子里。有人说，是我奶奶交结了土匪花脖子，做下了这桩血案。县长曹梦九经过审理，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曹县长：“戴氏凤娇，系单家明媒正娶，单家财产，由她继承。凡有欺侮弱女，图谋不轨者，以土匪论处！”

一夜之间，我奶奶成了单家烧酒锅的女主人。她拜了县长做她的干爹，从此以后，她管家的才干，逐渐地显露出来。她让罗汉大爷买了肉包子回来，一笼给了她爹，另外的送到院子里给伙计们吃。

我奶奶（万茜演绎）：“这笼包子给你路上走，快走吧，边走边吃吧！”

外曾祖父：“九儿，你可是我的亲生闺女！现在你身边没人，让我住在这儿照应着你。”

我奶奶（万茜演绎）：“从今天起，不许你踏进这个门槛！”

外曾祖父：“你老公公没死的时候，许给我了一头大黑骡子呢！”

我奶奶（万茜演绎）：“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我奶奶：“伙计们，辛苦了！俺年轻，初当家，不懂事，仰仗着大家伙儿帮助！罗汉大爷在俺家十几年，今后烧锅上的事还是靠您来挑头。老少东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摆席！县里头有俺干爹撑着，绿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里的乡亲，来往的客商，咱一个不亏待，我断定，咱这买卖，能做下去！”

伙计们齐声：“好！听少奶奶的！”

我奶奶（万茜演绎）：“有没有不愿干的？不愿干也不强留，如果觉得跟着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出息，就请另寻主儿！”

伙计们：“愿为少奶奶出力！”

十几天后，奶奶正坐在炕上剪纸，突然听见大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喊：

余占鳌：“掌柜的，雇不雇人？”

奶奶的手一抖，剪刀掉在了炕上。她抬头一看，那个人背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穿着一身浆洗得板板正正的白洋布裤褂，站在我家院子里。从此以后，我爷爷就成了我奶奶家的小伙计。不久后，我父亲出生了，我奶奶让我父亲认我爷爷是干爹，实际上，父亲就是那天高粱地里的产物，这干爹，就是亲爹。

在接下来的十多年苦难中掺杂着幸福的平静生活中，也曾发生过一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我爷爷无意间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这不仅没有毁了一篓酒，反而让这酒芬芳扑鼻，让我奶奶家从此有了醇朴浓郁的小甑酒。第二件大事，是我爷爷爱上了奶奶家的雇工恋儿，并且在邻村买了一排房屋，把恋儿接出去住了。我奶奶往我爷爷脸上抽了一个耳光，双手插在腰间，抻着脖子骂他：

“公驴！公猪！下贱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紧接着，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去了盐水口子。几个月后，爷爷拿着两把匣子枪，到了铁板会，跟黑眼大干一场。爷爷输了，踉踉跄跄地向着碱土荒原走去。奶奶抱起父亲，哭叫一声：“占鳌——”便跟着他回家了。

无论是土匪，还是爷爷的出轨，都没有让家园毁灭，这就是日本鬼子到来之前的情形。

一个没牙老太太的声音操着山东方言：“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这首流传在红高粱地区的民谣，这里面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那时我奶奶和二奶奶为了我爷爷，订立了一条规矩：爷爷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转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日本鬼子来了的时候，我爷爷正住在我奶奶家。

我爷爷：“我的枪呢？”

我奶奶（万茜演绎）：“鬼知道你的枪！”

我爷爷：“你把枪给我，日本人包围了咸水口子，我要去看看她们娘俩。”

我奶奶（万茜演绎）：“你去哟！关我什么屁事！”

我爷爷：“你把我枪放哪儿去了？你偷了送给黑眼了吧？”

我奶奶（万茜演绎）：“对，我就是送给了他！我不但把枪送给了他，还跟他睡了觉，睡得好舒服！睡得好痛快！睡得好恣！”

我奶奶：“占鳌！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马单枪，好虎也抵不住一群狼啊！哥，你不能去送死！你死了我可怎么活！都是那个小娼妇的罪过，让我的哥去送死……”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才去了咸水口子。

小孩子：“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

奶奶掀起被子的一角，看到了被子下头二奶奶烂茄子一样的面容，和小姑姑大张着的僵硬嘴巴。奶奶的背一下子驼了。她把身子弓到车厢里，拍打着被子。

我奶奶哭喊着（万茜演绎）：“恋儿！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啊……香官，我的孩子……”

被日本鬼子糟蹋的二奶奶没有死，她后来，是在我奶奶的精心照顾下，喝了十几天的药，最后血水流干才死的。从此以后，高密乡就有了抗日武装。

我奶奶（万茜演绎）：“是男人就把这碗酒喝了！后日，你们一起去把鬼子汽车打了！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后日，你带着他去！”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一个有浓雾的清晨，跟从前那几次一样，我奶奶披着夹袄，把爷爷和父亲送到了村口，看着他们领着一队乡亲们，去胶平公路伏击敌人的汽车队。接着，跟从前那几次一样，我奶奶转身回到家中，为乡亲们擀拤饼。

中午时分，奶奶挑着一担拤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她们往墨水河大桥赶着，就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被红高粱夹持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过来了，那是鬼子的汽车。

小孩子：“娘！”

大饼滚在绿草茵茵的坡地上，我父亲看见，随着沉闷的枪声，奶奶胸膛上的衣服裂开两个洞。父亲什么都不顾，张着两只手，向着奶奶扑去。两股血汹涌地从娘的胸脯里蹿出来，父亲一边哭着，一边抓起一把黑土，想把奶奶胸口的洞堵上。

我奶奶（万茜演绎）：“豆官……你，你爹呢？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

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奶奶幸福地看着高粱阴影下，她跟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的脸。奶奶的脸越来越苍白，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轻飘。奶奶死在高粱地里。我始终相信，像奶奶这样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她什么都敢干。我爷爷余占鳌后来成了抗日战争中的传奇司令，可我奶奶一点也不比他差。我奶奶，才是这块生长着红高粱的火热的土地上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