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笔下所写到的,我始终害怕自己会成为一个破坏者,颜料之下的原物愈是显露,我的内心愈是紧张。完全异常的紧张。剥离工作还未进行到一半,当仅仅是雕像的右眼睑露出的时候,我便已经被那慈爱而又美丽的形象所震惊。
此时,我心中已无疑虑。没有了良心上的谴责,就算被寺中之人发现我也不再畏惧。一小时后,其面部以及那颇为动人的颈项全部呈现出来。特别是嘴唇,美丽无以名状。与我们印象中的六朝佛像相比,其唇部与嘴角的造型完全不同。
两嘴角间的距离,并不宽于鼻翼。其微微上扬,形成深深的梨涡,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蕴含其中。人中则雕刻以直线,甚是醒目。颐部连接下唇,其上有一处拇指大小的浅沟印记,直至颚部下端。(众多北魏佛像中都有此沟,但并不一定必须为之。中间无此沟者,则是一条横向的皱纹,呈现为二重颐状。)推古佛像、六朝佛像概以细长著称,但此佛像的颜面却非如此,可以说是圆润丰腴。其眼部很特别,重修后的眼眶裂幅很大,而原物的眼眶却如同闭着眼睛一般细长,且有微微向下的弧度。上下眼睑恰到好处的略微隆起。眉毛细长,呈圆弧形。而且在所有宗教式的微笑中(如我曾经评价奈良博物馆中佛像时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沉思与微笑的结合),比起沉思,那温柔的笑容更加迷人(这种形象无疑对后世唐代佛像的容貌产生深刻的影响)。
关于发型和冠形,已绘于图中就不再赘述。此处的佛冠向上隆起,其形宛如初月(这是此地佛像常见的造型)。
耳垂至肩,头发亦垂肩。
面部颜料被剥离后的佛像,从整体来看,的确是在我预期之上的杰作。我最初是因一时不快而消极地将面部颜料剥去,只为满足一厢情愿而已,但最终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出乎意料的精美艺术品。我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还原她们的真实面目,以便如实的将其描绘在我的写生图中。
——我就这样一边写着日记,一边时不时停下笔,抽着喜欢的香烟。啊,真想让大家亲自去云冈领略一番。此刻我仿佛能体会到弗格森、沙畹等人内心的感动。——
我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便急忙将小刀藏起,并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纸片。原来是木村,他在下面同样将五六尊立像的脸部面具剥去。接着,我用三脚架去敲打此菩萨上肢前腕异常隆起的部分,那里便猝然脱落。这处因后世重修时使用灰浆而膨胀。另外,此像手部姿态或许应该如与其相对应的东壁菩萨那样,手指略微内屈,而不该是如今重修后的样子。
当这些附着之物脱落时,菩萨的神采便完全显现出来。不论是小腿部衣纹的锥刻,还是身前跪马的刀工,都甚是简洁而又雄劲典雅。
我的破坏,为她带来了重生。伊东、塚本、关野博士所未能目睹的,沙畹所不曾知晓的,那些被隐藏的真正价值竟然被我们所发现,这是何其得意的事情。
日已西沉,我们登上四层,欣赏着尚且还能辨识的佛像,直到暮色渐浓,便返回东客殿。拂去身上的尘埃,清洗脸面,而后一边煮着咖啡,一边等待厨夫为我们端来面和菜。
云冈天气寒冷,出乎我的意料。(忘记带温度计,所以不知道准确的温度,大概是摄氏十度左右吧。)没办法,只能穿上外套,系紧皮带,并且用皮革将腿绑上。这几乎是我外出工作时的装束。白色的木棉手套,平日里用来捆绑铜钱,今日却因为大量的工作,使得指尖处全都磨出洞来。
昨日以来,我就将冬天的衬衣和夏天的衣服穿在一起,里外三层。今夜又是出奇的冷,吃过饭后,我将两层毛毯披在身上,像极了日本过去的拉车夫。为了行动方便,我又系上腰带。
夜晚,在写日记之余,读松本博士的《支那佛教遗物》。这本书常常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谈论话题。
夜过九时,我们点上蜡烛,出门去拍摄之前那尊被剥去面具、摘掉手腕的佛像。另外,我们还要将与其相对的东壁上的佛像拍摄下来,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
在寂静而昏暗的楼上,我们燃起镁光灯。那声音极大,引得下面的村民阵阵责骂。
现在已过十一点了。我们点着煤油灯,喝着茶,抽着从奉天带来、一路上小心保管的骆驼牌香烟,一边写着日记,一边闲谈。我们既愉快而又满足。今夜这样的心情,不论多少年之后回想起来都将使人感到快乐。
房间的一角,小白已经酣然入睡。窗外细雨,风不时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有时,又可以清晰地听见屋顶风铃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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