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王琦瑶：刹那芳华弹指老，弄堂女儿颜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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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弄堂如果有梦，那梦一定是被月光浸透了的，不知从何说起的心事。上海弄堂里仅有的冰清玉洁，是正在做着好梦的少年和女儿。屋顶上放着少年养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王琦瑶，就是上海弄堂的女儿。

叙事者：“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银幕上的明星，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都在向着她们招手。在1945年，上海弄堂里的女儿们，就是这么一些不新不旧、又新又旧的存在。”

吴佩珍：“王琦瑶，我有一个表哥，他在片厂里做照明师傅，天天看大明星拍电影的。讲好17号那天，也就是后天，不是不是，是大后天，他带我们俩进去玩。”

王琦瑶（万茜演绎）：“17号啊？17号那天我有事的。”

吴佩珍：“王琦瑶！你晓得那天，陈燕燕可能会去啊！我表哥说她现在正有一部戏！”

王琦瑶（万茜演绎）：“我又不喜欢陈燕燕。你自己去吧，吴佩珍。”

吴佩珍：“那不行，要去我们一起去。要不然我跟我表哥说一下，你哪天有空？我们改天去。”

其实17号王琦瑶并非有事，只不过这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她们终于议定了到片厂的日期，一起来到片厂。她们看见，灯光亮了，亮得好像有几十个太阳一样，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布景里的电灯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王琦瑶看明白了，这女人扮演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

导演自语：“这两个小丫头是哪里来的？一个是丫头相，就像是《红楼梦》里的傻大姐，另一个呢，是小姐样，眉眼还像足了阮玲玉。

导演喊道：“哎，那个穿青色衣裙的小姑娘，你哪天来试一下镜头！”

导演自语：“阮玲玉已经不在了，像阮玲玉的这个人大概会红的。”

王琦瑶试镜时，扮演的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开麦拉”一响，一只手揭去她的红盖头，导演在镜头中观察，才发现她虽然很美，却不是那种能够兴风作浪的美，而是生活化的美，忠诚老实，家常情调。也就是说，王琦瑶不像女明星。试镜失败之后，作为补偿，导演介绍程先生给她拍照片。这照片在《上海生活》登出来了，标题是“沪上淑媛”，从此后，有大照相馆来找王琦瑶做模特，她的照片摆在很多显眼的地方。她还参加了一九四六年的上海小姐选美，获得了第三名，从此以后，上海人都叫她“三小姐”。

这天，三小姐王琦瑶接到了一张请柬，让她去给新开张的百货楼剪彩。她穿了粉红的缎旗袍，来到现场，发现这是报纸和无线电做广告的那家大百货楼，庆典的声势十分浩大。接下来的宴席，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李主任。

王琦瑶（万茜演绎）：“我想请教李主任，上个月我在先施公司买过一种蜜丝佛陀的香粉，用过以后，像是比力士香粉匀得好，我们新开的这百货楼里，不知道可有这种香粉？”

李主任没有说话，只是对她露出微微的笑意。

另一个男人低语：“王小姐，那一位李主任，刚才你把他当成百货楼的经理了吧？他是一位大人物，有大半个上海都吃他管！他手里有枪，调得动军队。他是百货楼的大股东，请您来剪彩，就是他建议的。”

王琦瑶（万茜演绎）：“呀，那怎么好……”

晚宴结束后，李主任用自己的车把王琦瑶送回家，亲自为她开门关门。第二天晚上，李主任又来了，用汽车接她去吃饭。李主任指着她手提包上的珠子说，

李主任：“这是什么？”

王琦瑶（万茜演绎）：“是珠子。”

李主任：“噢！是珠子啊。”

王琦瑶指着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

李主任拿过她的手，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指头上。

李主任：“有些大了，明天去买一个。”

第三天，李主任带王琦瑶去老凤祥银楼，买了一个嵌宝石的戒指。从此以后，李主任便没了音讯，直到一个月后才出现。

李主任：“瑶瑶！你瘦了。这一阵子，你在家做什么？”

王琦瑶（万茜演绎）：“人家在数自己的手指头。”

李主任：“数手指头做什么呀？”

王琦瑶（万茜演绎）：“看你几日才回来！”

李主任：“你这个傻孩子……”

王琦瑶搬进了李主任为她租下来的爱丽丝公寓。进来的第一天，李主任把她的头发揉乱了，脸上的脂粉也花了，然后开始解她的纽扣。王琦瑶想，这一刻迟早会来临的，她已经十九岁了。她穿过两次婚服，一次是在片厂试镜的时候，另一次，是竞选上海小姐决赛的舞台上，这次真正该穿婚服了，却没有穿。

王琦瑶住进爱丽丝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是一个多事之秋。李主任每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他每次来，都比上一次更加憔悴。

李主任：“以后同谁，都切莫承认同我之间的关系。”

王琦瑶（万茜演绎）：“我自知我这种弄堂里出身的，高攀你李主任不起。”

李主任：“唉，瑶瑶，你想错了。我还以为我的瑶瑶不会闹小心眼儿呢。”

王琦瑶（万茜演绎）：“……我，我是想错了。我同你开玩笑的。”

李主任：“我如今怕是自身难保，能不连累你是最好了。不论我做过什么坏事，你毕竟是无辜的。”

这一天，李主任将一个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的枕边，说要走了，汽车已在门外。王琦瑶不由得搂住他的脖子大哭起来。接着，有半个月，李主任都没有回来。当他再回来的时候，王琦瑶却不在家，他等到最后一分钟，一边穿外衣，一边还期待着王琦瑶在最后一秒钟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

从车窗的纱帘背后，他看到一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秋大衣，头发有些叫风吹乱，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找寻着什么。

在等待李主任的这半个月里，王琦瑶每天都出门寻找李主任。李主任来了，他们却没有碰到。李主任没有再来。一架北京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个张秉良，那是李主任的化名。

一切都过去了，时间到了1986年了。

王琦瑶的女儿薇薇：“妈，你把这些钱放桌子上干什么？”

老年王琦瑶，58岁（万茜演绎）：“拿去给我女婿小林买双鞋。”

薇薇：“呀，他这一趟出国呀，春夏秋冬的鞋都买了，不要买鞋了。”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那就买别的，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你又没爸爸，我一个人，做小护士给人打针，把你养到二十三岁，我有多少钱啊？”

薇薇：“不一定要钱啊，有旧东西也是可以的！听小林说他有一个师兄，也是去美国，什么都没有带，就带了他外婆给他的一个金锁片，就够花的了。”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你……！不要听人家瞎讲，我哪有什么金货！”

薇薇：“其实我自己也有几个戒指，可都是十四开，卖不出钱。要不，这几个押在你这里，还顶不了你一个吗？”

王琦瑶松了一口气。原来，她的女儿薇薇看上的是李主任带她到老凤祥买的那一只嵌宝石戒指，对她的那一只西班牙桃花心木盒子里的东西全不知情。如果说王琦瑶也有过婚姻，那这就是一只婚戒。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沧海桑田，还留着它干什么呢？王琦瑶打开抽屉锁，把戒指取出，交给了薇薇。

薇薇走了以后，这屋子里就又剩下她一个了。

长脚：“啊？”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不要找了，我这里没有金货。”

长脚：“可是人家都这么说。”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人家说什么？”

长脚：“人家说你是当年的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你有一箱子的金货，几十年下来都只用掉了一只角。”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简直是海外奇谈。”

长脚扑通一下跪下：“阿姨，帮帮忙，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对人慷慨。就算是借给我。”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谁是你阿姨？”

长脚：“不借就不借。”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你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半夜三更摸进房间撬抽屉！”

长脚：“你要我怎么样？”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去派出所自首！”

长脚：“我要是不去呢？”

老年王琦瑶（万茜演绎）：“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你要是不去派出所，我去。”

长脚是王琦瑶女儿同学的男朋友，平时常来王琦瑶家里，王琦瑶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是这种人。听到王琦瑶这么说，长脚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回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一个雕花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夺那个木盒。

长脚：“阿姨，你急什么，你不是说，这里没有金货吗？”

一阵撕打撞击，王琦瑶被长脚掐住了脖子。

一切归于寂静。长脚长出了一口气

王琦瑶眼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最后一秒钟里，她的思绪穿过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在片厂，一间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她到底，还是死在了李主任送给她的那个雕花木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