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竹内多鹤：两个民族五十年的仇恨，被她化成绕指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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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多鹤在江边来回走了第十六次的时候，她心里头才确信：她是被那个叫张俭的中国男人遗弃了。

这一天的一大早，张俭就喊着她出门，还往她的身上塞了五块钱。他们俩带着两个还在吃奶的男孩子，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他们坐着火车，到了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她不过是在江边礁石上多呆了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们了。紧接着，她把每个热闹地方都找遍了，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张俭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为了遗弃她。

现在，多鹤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扒上了卖西瓜的火车，也不知道这火车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她被人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之后，当她发现了警察来这里问话，便爬到医院窗外的树上，逃走了。她的钱不够买车票，她买了一张全国铁路地图，沿着铁轨走着回去。她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吃的是沿途田野里的生玉米。当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家时，她披头散发，穿着完全破碎的连衣裙，两只脚上的鞋都只有半个鞋底，就像是一个女鬼。

多鹤（万茜演绎）：“大河！二河！”

多鹤冲进屋子里，立即打开了小屋的门，一手抄起一个孩子，上了床。她解开了扣子，孩子们眼睛也不睁，就马上咬住了她的乳头。过了几秒钟，孩子们吐出了乳头，多鹤再一次把乳头塞进了他们的嘴里。她的手抵住孩子的嘴，强制他吸奶，但是在那两个干瘪的乳房里，再也没有奶水了。这是一个多月的母子分离，所带来的后果。

张俭是这些孩子们的父亲，他为什么要遗弃她？

让我们回到这个故事的起点，从头开始讲述吧。

多鹤的名字不是朱多鹤，而是竹内多鹤，如你所见，她是日本人。她家住代浪村，这个村子位于中国东北，却由日本人构成，它是日本侵略期间的“垦荒开拓团”，日本投降了，他们来不及撤离，有的开拓团村落整村集体自杀，而代浪村选择了逃亡。在逃亡的路上，大片的人被游击队歼灭，缺水，缺粮，缺乏睡眠，为了在逃亡中活命，他们杀掉年幼的孩子，就是这样，也没能避免全体覆亡的命运。

多鹤是这场大逃杀的幸存者，她是被装进麻袋中，按斤称重，被卖给了中国人。买她的人，是朱小环的公婆，因为朱小环不能生育，他们把她买下来，好让她成为这个家庭生育的工具。

朱小环：“你们这俩老的，脑子是有毛病了不？我为啥不能生育？还不是让日本鬼子给追的呀！怀着八个多月身孕，孩子掉了，子宫破了，能保下条命就不错了。日本人跟我，有这样的血海深仇，你们咋能还让日本女人住到家里头，给我老公生孩子呢？”

那一年，多鹤被装进麻袋中，被张家买过来的时候，她才只有16岁。张俭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同她圆了房，让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紧接着，又是第二个。朱小环曾经竭尽全力反对过，可是后来，她接受了这样的局面。让她不能离开张家的原因，第一个是她爱张俭，第二，她爱所有多鹤生的孩子。

朱小环：“我没上吊，也没跳井。为啥？不为啥。凑合过吧！”

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多鹤是一个称职的生育机器，此外，她不声不响，任劳任怨，从来都会把地板擦得晶亮，把每一件衣服熨平，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着多鹤带来的方便和舒适。张俭，也的确把她当做一台机器，对她毫无感情——每当他对她产生人类的情感时，他总是对自己说：哎，这可是个日本人。

当多鹤生出来一对双胞胎男孩儿时，她所谓传宗接代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而周围的空气非常紧张。他们为了隐瞒多鹤的身份，从家乡到了鞍山，又从鞍山下了江南，在这个以重工业为特色的小城里，每个人都对这个由丈夫、妻子和小姨构成的家庭，产生了一丝好奇和疑心。假如这个家庭里没有多鹤，那该多好呀。

多鹤激动得语无伦次（万茜演绎）：“呵！呵！呵！！！”

千里迢迢跑回来的多鹤，抄起了锅铲，打在了张俭的身上，一边打一边哭嚎。她用日语说着，差一点，差一点就回不了了，差一点，就被你谋害成功了！

朱小环：“张俭！你这个贼没良心的，你让她打，打你也是活该，打出血来，她的气就消了！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麦麸子做的，打打能掉渣儿？你还躲什么？”

这一次的风波终于平息了。这次遗弃事件，完全是张俭一人所为。

朱小环：“你咋这么缺德呢？她是你孩子妈！”

张俭：“可她是日本人。我心里，还老是过不了这个坎儿。”

朱小环：“别说日本人了！日本人不是人啊？你知道她是咋过来的？”

九年了，多鹤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她的身世。这回，她对朱小环说了出来。朱小环把那骨肉相残、血流成河的故事，说给张俭听，这故事震撼了张俭，让他浑身发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些压抑多年的感情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让他恨不得立即抱抱多鹤，那个他亲自解开麻袋，从麻袋里抱出来，只剩下一口气的姑娘。他痛悔这些年自己所做的。

被压抑的感情一旦放闸，带来的便是洪水猛兽。张俭开始私下里跟多鹤约会。

张俭：“多鹤，别吱声。还跟上回似的，我先出门，在学校那棵歪脖子树下头等你。你跳墙，我接着你。你收拾收拾出门，可别晚了啊！”

朱小环的丈夫张俭，不能自拔地，爱恋上了竹内多鹤，他们在城里的每一个地方约会。他们在学校的空教室里约会。他们的防空洞中约会。他们在江边的小餐馆约会。他们的电影院后台，放电影的屏幕后面约会。他们的约会是秘密的。

多鹤（万茜演绎）：“二河……”

多鹤（万茜演绎）：“我和这个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觉，九年了。四个孩子，一共生过。谁也想不到会恋爱。二河现在，他爱上我，我也爱上他，当然会。我肯定会爱上他。”

在一起九年了，一颗心终于恋上另一颗心，他的肉体也就恋上了，她的肉体。有一天，他们依然是在电影院的幕后约会，窸窸窣窣的，在他的工作服上。“我爱你”，张俭经常这样对她说。这个东北的儿子，这位身材高大的钢铁工人，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爱你”。

“里面是谁？”

张俭颤抖了一下，他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对着手电光源，把多鹤抱在怀中。

外头的：“你们出来，不出来我喊人了！”

张俭：“你去西北角，从后门出去，别管我，快走。”

当模范工人张俭因为作风问题，被羁押在厂部时，朱小环很快听到了风声。

朱小环：“听说你们要抓我呀？我这不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吗？哪条王法不让人过夫妻生活了？在家过叫跟老婆同房，在外头过就成了搞破鞋呀？为啥不在家办事，为啥你还不明白呀？仨孩子呢，闺女快赶上我高了！你们办事能没有点儿动静吗？孩子听见咋整啊？”

朱小环解救了张俭，回家的路上，张俭不敢抬头看她。他们俩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家里的老人把这个日本女人塞进这个家庭里，根本就没有把她当成是一个人。竹内多鹤替他们俩生孩子，她只是一个生育的机器。可是现在，这机器活了。她不仅活了，还让张俭爱上了她。现在，张俭有两个妻子，一位是结发妻子，原配朱小环，对他情深义重，另一位是小姨多鹤，他所有孩子的母亲，他将何以自处呢？

从此以后，虽然跟多鹤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再也没有了约会，没有了情话，没有了那些说不完的我爱你，和拼死缠绵的时刻。张俭对多鹤关闭了他的爱，多鹤若有所失。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呀！

文革到来了，这是一场揭穿所有人老底的运动，一切人的黑历史都将无处藏身。张俭因为多鹤，被判了死缓关在牢里。多鹤和小环在监牢里探望张俭。小环给他们留了二十分钟单独相处的时间。

多鹤（万茜演绎）：“二河，到晚上，九点钟，那个时候，你想我。我也想你。每天晚上，九点钟。我们的想念，会遇见。”

一生很长，生命终比仇恨更长，而爱让死退却。文革结束了，多鹤的日本难民身份得到了确认。竹内多鹤，终于能够回到她的祖国日本去了。

她去了五年半。

“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请您系好安全。”

她忘不了她的中国家庭。多少年过去了，小环已经是她的好姐妹，而张俭，仍然是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还是朱多鹤。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