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如花：我在阴间等了五十年，终是高估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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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86年的香港。三月六日，晚上八点钟。在一家报馆里出现了一位惹人瞩目的女子。她穿着这个年代少见的浅粉红色的宽身旗袍，窄窄的袖口，镶着紫红色的滚边。除了有几根刘海垂下来，其余的头发都用刨花胶梳得纹丝不乱，齐齐地抿在后面。她大概有二十一二岁，她，很美。

如花（万茜演绎）：“先生，我想登一段广告。”

袁永定：“登广告是吧？请问你登什么？”

如花（万茜演绎）：“我要登一条寻人启事。我等了他很久了，都等不到他，如今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袁永定：“小姐，寻人启事是九十元一方寸。你找的是谁？”

如花（万茜演绎）：“是……一个男人。”

袁永定：“是不是你的丈夫？”

如花（万茜演绎）：“是。”

袁永定：“是这样的，如果是寻夫，因为涉及到法律，我们还要看一眼证书。”

如花（万茜演绎）：“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找我的好朋友，不用证书吧？”

袁永定：“那倒不用。你的启事内容是什么呢？”

如花（万茜演绎）：“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这奇特的内容，让报馆广告部的副主任袁永定感到费解，何况，这个女人又没有带钱。他冷淡地打发了来客，关灯收工了。当他一个人走下斜坡时，一转身，却看到了如花跟随着他。

如花（万茜演绎）：“先生，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我只申请了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袁永定：“你要我怎样帮你？”

如花（万茜演绎）：“我不知道，但是你一定会帮到我的！”

袁永定：“你要上哪儿去啊？”

如花（万茜演绎）：“我要去石塘咀。”

恰好，袁永定也住在石塘咀。他答应带如花一截路。当他在路上吃宵夜的时候，如花走到旁边的算命摊位上。

如花（万茜演绎）：“测字。我抽中了‘暗’，这个字是不是不大好？”

算命老人：“你测什么？”

如花（万茜演绎）：“我寻人。”

算命老人：“寻人的话呢，这个字是吉兆，这个暗字，就是日内有音，近日就可以找到了。暗里面有两个日，阳火盛，你找的人尚在人间。”

如花（万茜演绎）：“他在人间？”

算命老人：“这位小姐，不如我替你看看掌纹。让我看看你的姻缘线，咦，你手上怎么没有生命线？小姐，你属什么？”

如花（万茜演绎）：“我属狗。”

算命老人：“属狗，那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如花（万茜演绎）：“不对，是庚戌年，一九一零年……”

当袁永定走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算命老人急急地把算命摊子上的东西塞在一只藤箱里，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找不到如花，他一个人去坐电车，却看到如花又到电车车站来找他了。

如花（万茜演绎）：“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别生我的气呀。”

当他们走过已经拆掉的太平戏院时，如花说起了她以前看过的戏：

如花（万茜演绎）：“以前在太平戏院啊，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票价最高十二元。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袁永定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当如花说出这些的时候，他觉得身上突然一阵颤栗，仿佛有一阵寒风从头吹到脚。

袁永定：“你……你是人吗？”

如花（万茜演绎）：“死的时候，我才二十二岁。我一直在等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茶。一直不见他来，上来一看，都五十年过去了。”

袁永定：“啊！！！如花……请你放过我！”

原来，这是一个到阳间寻找相爱的那个男人的女鬼。当初，她是风月之地倚红楼当红的阿姑，而十二少则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斯文，他的名字是陈振邦。有一晚，有一位阔客七少请客，座中便有十二少，他看到如花，目不转睛，如花便知道，十二少留意了她。三天后，十二少来到倚红楼。

如花（万茜演绎）：“阿嫂，把这些生果都搬走！十二少是什么人？搬这些苹果啊，橙啊出来给谁吃？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搬些应时佳果来才对！”

一个红阿姑存心想要笼络她看上的客人，那便是一张温柔的网，谁能还挣脱出来呢？阿嫂赶紧搬来了桂味荔枝，金山提子。此后，十二少与如花相对缱绻，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在一处，对周围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正如后来十二少送给如花的那一副对联花牌中所写的：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十二少不仅年少多金，而且是一个调情的圣手，他用花笺写情书，还送上各样礼物：珠宝玉石、绣花鞋，一张百货公司里刚从外国购进的铜床。还有一只美丽的胭脂扣，五十几年过去了，如花到现在仍然把它挂在脖子上。

逐渐地，如花不再奉承别的客人，全幅心神都放在十二少身上。她知道十二少早有了未婚妻，便是与他指腹为婚的表妹淑贤。可在那个年代，纳妾并没有什么要紧，如花并不知道，陈家有祖传的家风，不得娶青楼妓女到家里来。

如花（万茜演绎）：“那一天，我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不施脂粉，扮作十足住家人模样，去哀告陈翁。我同他恳切求情，请我与他的公子成婚，不料被陈家赶出了门。成亲一事，是没有望了。十二少为了我离家出走，在中环摆花街租下了一座小宅子。”

袁永定：“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呀？”

如花（万茜演绎）：“我为他拜了戏班的大佬倌华叔，代他封了贽仪，是美金一百元。华叔看在我面上，不叫他做戏班的粗重事情。可是唱戏走红，谈何容易。生活不顺，渐渐地，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甚至借着事情吵架，我都甘心承受。他发过脾气，便十分懊悔，拥着我痛哭。有时在门外，也可以听到他在家里痛哭的声音。不久，他因为心灰意懒，染上了烟霞之癖。”

袁永定：“什么是烟霞之癖啊？”

如花（万茜演绎）：“就是鸦片烟。”

没有钱，没有生活的手段，又染上了毒瘾，要不了多久，这两位便品尝尽了绝望和冷眼。如花跟十二少相约，今生是已经完了，来生一定要在一起。

如花（万茜演绎）：“多喝一杯吧！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好歹我们也曾快活过。喝完了这杯，我先吞一勺药膏，这才叫快活死呢。对了，振邦，到我们来生再续前缘的时候，你若是认不得我，或者是我们样子都变了，怎么办？”

十二少：“嘻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们要怎么办？我只听你的。”

如花（万茜演绎）：“今天是三月八日，目下是七时七分，我们且都记住这几个字，3877，到了来生，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留意这几个数字。你记住了吗？”

在如花把她的故事讲给袁永定听的时候，他的女友阿楚也赶来了，这一对小情侣对这发生在50年前的故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为了3877到处奔走，身份证，车牌号，门牌，寻呼机，……凡是能跟3877扯上关系的，他们都会推敲询问一番。广告也登了，每天晚上，如花都在石塘咀等候着十二少出现，却总是落空。

袁永定和阿楚知道，时间非常紧迫，因为这上来的七天，是以如花来生短寿七年为代价的。到了第七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如花仍然滞留在香港，这样一来，她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袁永定：“如花，我找到这份报纸了！报上说，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

如花（万茜演绎）：“什么，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

袁永定：“可是，报纸上所说，跟你同我们说的不一样。报上说十二少因为喝进大量安眠药，被抢救回生！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过安眠药？”

如花（万茜演绎）：“我，我……”

袁永定：“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花（万茜演绎）：“十二少，他，……他要跟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大人大量，还是要嫁给他。他只要回去，家业，老婆，都还是他的，到那个时候，他还会记得我吗？……”

袁永定：“然后呢？然后你对十二少做了什么？……”

如花跟十二少议定了分手，如花要同他最后好好地喝一杯分手酒。那一晚，她在十二少的酒中，洒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如花殷勤劝酒，然后，在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又分了一份给他——

如花（万茜演绎）：“如果你也有真心，吃下这个，你记住，来生，3877，就是我来找你！”

原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不仅是一场殉情，更是一场谋杀。在这一刻，袁永定才明白了何为女人。如花温柔娇怯，如姣花照人，在所爱之男人面前，千依百顺，柔若无骨，可为了爱情，她既有杀人的决心，也有自杀的胆色，她既可以亲手把他杀了，又可以等他五十年不肯喝孟婆茶，回到世间找他。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生天。

男声：“袁先生？是哪位袁先生打我CALL机？我的号码是3877……”

袁永定：“你是陈先生吗？”

男声：“对。”

袁永定，激动：“陈振邦先生？”

男声：“不是。你找陈振邦有什么事？”

袁永定：“陈振邦是你——”

男声：“他，是我父亲。”

袁永定：“您的母亲，可是程淑贤？”

男声：“是……”

袁永定捂着听筒，低声对如花说：“如花，我们找到十二少了！”

如花（万茜演绎）：“五十年前，一死一生。五十年后，一生一死。我到今天才知道，五十年前，我没能带走他，留他在这世上。等了五十年，如今再看见的，还是过去的那个他吗？不，我不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