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1：林少华丨从莫扎特的歌剧捕获灵感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海洋大学的林少华。上次和你分享了村上春树的名作《挪威的森林》，今天我想分享《刺杀骑士团长》这部村上最新的长篇小说。

这部长篇的日文原版于二O一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在东京印行。分一二两部，1048页。第一部“显形理念篇”，第二部“流变隐喻篇”。

第一部的封面写道：“旋转的物语，以及乔装的话语：自《1Q84》以来期盼七年的最新严肃长篇”。封底照录第一章开头：

那年的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面大体是白云蓝天……那原本应是孤独而静谧的日日夜夜，在骑士团长出现之前。

第二部的封面写的是：“渴望的幻想，以及反转的眺望：物语将由此驶向何处”。封底：“1994—1995年《奇鸟行状录》、2002年《海边的卡夫卡》、2009—2010年《1Q84》，进一步旋转的村上春树小说世界”。一把镶有宝石的金柄长剑笔直穿过封面封底正中，锐利的剑锋前端现出英译书名：Killing Commedatore。

日文原版问世之后，围绕翻译版权的商务报价很快开始。上海译文出版社这回终于花天价拿得版权，我因之得以重出江湖。说起来，前年二O一七年我译了两本书。一本是《失乐园》，渡边淳一的，寒假在青岛城里翻译的；另一本呢，不用说，就是这本《刺杀骑士团长》（騎士団長殺し），暑假在东北乡下翻译的。《失乐园》译得我活活失去了快乐，苦不堪言；《刺杀骑士团长》译得我神思恍惚，苦乐参半。今天只讲这本。

刚才说了，这本书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天价买来的。绝对天价！具体价位，人家连我这个老朋友加老译者也没坦言相告，只说“超出你的想像”。

以我有限的想像加上间接获得的有限信息极保守地估算，书中任何一个字、甚至每个逗号顿号惊叹号都至少值25元。请注意，不是日元25元、韩元25元，而是人民币25元。全书译成中文近50万字。50万乘25是多少呢？至少1200万吧？也就是说，一个逗号就能换来一份相当不错的外卖或一杯打着漩涡的星巴克咖啡，就够我乡下的弟弟差不多活一个星期。同是男人，你看人家混得多好！再看我这个翻译匠，翻译出来一个字能不能值0.25元都是个问号。开句玩笑吧，两相比较，一个丽日蓝天，一个凄风苦雨。一个欢欢喜喜，一个悲悲切切。

那么，一个字一个逗号都至少值25元的这本《刺杀骑士团长》到底讲的什么呢？或者说，讲什么能讲出这么多钱呢？我想这肯定是每一个讲话的人写东西的人都有兴趣听的。那么，下面就请让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故事梗概。然后分两方面加以剖析。一方面是为什么要画骑士团长和刺杀骑士团长；另一方面是，和以往村上作品相比，这部长篇的不同之处或看点在哪里。

先看故事本身。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一个中年画家的人生困境和奇特经历。这位中年画家不用去哪里上班，在家画肖像画维持生计。妻子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工作。小康生活，风平浪静。不料婚后第六年的某一天，妻子忽然冷静地向他宣布再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了。画家因此得知妻子有了外遇，并且已有半年之久。而他甚至没问妻子外遇的那个男人是谁就乖乖离开两人生活了六年的公寓套间，独自开车去日本的北方四处流浪。

流浪一个半月后，在山顶上一座孤零零的空房子里孤零零住了下来。更多的故事由此开始。首先是画家在房子的阁楼里发现一幅名叫《刺杀骑士团长》的不可思议的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手握一把长剑深深刺入一个年老男子的胸口。旁边站着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和一名侍从模样的男人。画的内容显然取材于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浪荡公子唐璜要对美貌女子非礼，女子的父亲骑士团长赶来相救而被唐璜当场刺杀。

时过不久，画家在深更半夜听见了不可思议的铃声。铃声是从房后树林一个地洞里传出来的。于是画家请一位名叫免色的富有的中年绅士帮忙打开了洞。在同免色交往过程中，得知他为了看一个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十三岁女孩儿而买了附近一座位于山顶的白色豪宅，每天夜晚用望远镜观察住在对面山顶房子里的那个女孩儿。

后来免色请求画家为女孩画肖像画。画的过程中女孩儿突然失踪。画家为了找女孩儿而进入所谓充满双重隐喻的地下迷宫。历尽艰难险阻找了三天三夜。找到最后忽然发现头顶闪出一线亮光，又听见免色叫他。原来自己就在自家房后的那个仿佛深井的洞底。

与此同时，女孩儿在骑士团长的帮助下返回家中。不久，画家同已经怀孕的妻子言归于好，尽管知道妻子怀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小说结束时主人公画家表示不会忘记骑士团长等出场人物。

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的水面的雨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

如此这般，虚拟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理念与隐喻、常规与反讽、推理与真相……故事波谲云诡，情节千回百折，人物神出鬼没，笔调变化多端。既有可感可触温馨幽默的常规生活场景，又有可惊可叹险象环生的超验地下世界；既有深度哲理思考，又有瞬间艺术感悟。的确是一部能够提供超常阅读体验和奇妙审美感受的鸿篇巨制。

就篇幅而言，明显长于《海边的卡夫卡》，约略短于《1Q84》，而同《奇鸟行状录》不相上下。

创作间隔时间均为七年。常言说十年磨一剑，村上则七年磨一剑。第一剑刺向政治精英绵谷升，第二剑刺向麦当劳山德士上校，第三剑刺向奥姆真理教，第四剑刺向骑士团长——《刺杀骑士团长》。说武断些，第一剑刺杀体制之恶，第二剑刺杀暴力之恶，第三剑刺杀邪教之恶。那么第四剑刺杀的骑士团长意味着刺杀什么？这可能是书中涉及主题的主要设问。

众所周知，日本历史上有武士没有骑士，自然不存在骑士团长。那么书名为什么叫“刺杀骑士团长”呢？

据《朝日新闻》2017年4月2日报道，村上在接受该报采访时首先谈了这点。他说，“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一开始就有了。”骑士团长是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出场人物，“每次品听都心想骑士团长是怎么回事呢？我为其发音给我的奇妙感触吸引住了。随即涌起好奇心：如果有一本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小说，那将成为怎样的小说呢？”这么着，骑士团长在村上笔下不仅成了书名，而且成了小说中的关键词、关键性出场人物。

促成《刺杀骑士团长》诞生的，此外还有两个因素：《二世缘》和小说第一章第一段。

《二世缘》是日本江户时期作家上田秋成（1734—1809）写的类似《聊斋志异》的志怪小说《雨月物语》中的一篇。故事主人公夜半看书当中，不时听得院子一角有类似钲的声音传来。第二天请人挖开一看，里面有一口石棺，石棺里有一具木乃伊。虽然浑身干得像鱼干，但手仍一个劲儿敲钲不止。后来主人公给木乃伊穿衣喝水喂食。一来二去，木乃伊恢复得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娶妻生子，喝酒吃肉，所谓“开悟僧”气象全然无从谈起。前世记忆也荡然无存，只知道经营今世的世俗生活。

村上说他很早就喜欢《二世缘》这个故事，一直想以此为主题写点什么。问题是，“二世缘”和“骑士团长”根本捏不到一起。如此困惑之间，村上鬼使神差地写下了第一章的开头：

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我住在一条狭长山谷入口附近的山顶上。夏天，山谷深处雨一阵阵下个不停，而山谷外面大体是白云蓝天——那是海上有西南风吹来的缘故。风带来的湿乎乎的云进入山谷，顺着山坡往上爬时就让雨降了下来。房子正好建在其分界线那里，所以时不时出现这一情形：房子正面一片明朗，而后院却大雨如注。起初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但不久习惯之后，反倒以为理所当然。

周围山上低垂着时断时续的云。每当有风吹来，那样的云絮便像从前世误入此间的魂灵一样为寻觅失去的记忆而在山间飘忽不定。看上去宛如细雪的白亮亮的雨，有时也悄无声息地随风起舞。差不多总有风吹来，没有空调也能大体快意地度过夏天。

后来出版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这本访谈集特别谈起这两段话。村上说这开头两段是某个时候早已写好的，没什么目的，突如其来。写完一直以“那年五月”为标题粘在电脑界面的一角置之不理。某日忽然心生一念：“啊，这么开头写文章好了！”写完半年时间里，“时不时掏出来修修改改，慢慢、慢慢打磨，看它能不能在心中存留下来。就像把一块黏土甩在墙上，看它是粘上还是掉下。”

采访他的女作家小川未映子听了有些吃惊，毕竟常见的是保存意念而不是留用某段文章。村上说他很少保存小说意念那类东西。

我是通过写文章来思考东西的人，所以写一定长度的文章这项作业是很重要的。姑且把一段文章写下来，再一次又一次修改。如此过程中，就有某种什么在自己身上自行启动——我要等待那一时刻。

结果，加上倏然浮出脑海的“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再加上类似聊斋志异的起死回生《二世缘》故事，这三个要素成了starting point（起始点），促成了《刺杀骑士团长》这部译成中文近50万言大长篇的诞生。

是的，假如小说中没有骑士团长出场，因妻子有外遇而离家出走的三十六岁的主人公画家“我”很可能在山顶那座别墅继续打发“孤独而静谧的日日夜夜”。

然而骑士团长出现了，如刚才所说，“我”在老画家留下的空房子的阁楼里发现一幅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日本画。于是故事急转直下，一切围绕这幅画、围绕骑士团长展开。尤其令主人公画家费解的是，为什么老画家雨田具彦把这幅堪称杰作的画藏在阁楼而不公诸于世？为什么画中人物穿的不是骑士服装而是一千五百年前日本飞鸟时期的服装？一句话，画家想通过这幅画诉求什么？可以说，解读了这一点，也就有可能解读了刺杀骑士团长到底意味着刺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