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莫言短篇小说 美女 · 倒立》如何面对现实世界和社会的不平等？

美女 倒立

一本好书，一生之书。大家好，我是马家辉。《一本好书》第二季联合“书单”邀请我为大家解读影响人生的24部文学经典。

我们这一期要谈的是一本非常好看的短篇小说，作者大名鼎鼎，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莫言老师，莫言老兄。他是在2012年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大家替他非常高兴，我作为文学界的其中一员，与有荣焉。这一期要谈谈他短篇，因为他长篇太多了，有机会我们再谈。我经常说，假如说你想找一些文学作品来读，假如你的起点没有很高。所谓没有很高，不是你水平低，而是说你可能没有那么习惯投入专注来读长篇小说的话，就不妨换一个角度来入手。因为读长篇小说要非常专注的，你要跟着剧情，跟着他的文字风格，跟着他的腔调来读，才能感受得到里面的动人的力量。

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从短篇来读起，甚至对于中国大陆的作家，我们可以读他的什么？演讲集。我所认识的中国作家，从莫言到贾平凹、王安忆、舒童、毕飞宇、麦家等等，没有一个不懂得说话的，每个人的演讲精彩得不得了。不管是讲10分钟、半小时、一个钟头、三个钟头，都是精彩。变成文字出版演讲集，你可以学到作家思考的方法，表达的方式，还有他用的语言，那是非常好的入手，你看完演讲集之后才去读他的作品。

而读作品也不妨从短篇读起，感受作家的腔调，每个作家就像我们每个人讲话有他独特的腔调的，不管是写长篇还是短篇，其实腔调都非常一致。当然，说了故事，深度、复杂度是不一样，我们就循序渐进嘛。从演讲节再读到短篇，再选他的长篇来读，这是阅读文学作品的其中一个方便法门。当然，有人还是一开始就挑战长篇小说，每个人读书，就像每个人的身体，本身的健康状况，营养程度不一样，没有固定的万灵丹的，可是我马叔刚说的，演讲集-短篇-长篇就是方便法门。

好，演讲集，莫言老兄很多嘛，有两三本可以选来读。短篇小说，同样多，有6本，也可以选来读，我这一期跟大家选读的就是一本叫做《美女倒立》，倒过来的倒。其实标题不是说一个美女倒立，当然里面有一篇短片是讲美女真的做了一个倒立的动作，这本短篇小说集收了13个短篇，其中一个就是说《冰雪美人》，谈美女的。

另外一个短篇叫《倒立》，就是说一群中学同学，后来长大了，各有成就，有些成就普通，有些当了高官，大家老同学聚会，那就谈起往事了。当然里面很多嫉妒，很多吃醋，也因为有人当了官，也有很多的奉承，拍马屁。这个叫做《倒立》的短片，里面就很简短的几千字，五六千字就写尽了，在一个晚上的中学同学聚会，几乎是人生百态，每个人走在不同的路上，中学毕业之后十来年，各有选择，各有命运。可是从聚在一起的时候，人性也出来了，我刚说的嫉妒啦，阿奉承了，什么都来。还有倒立是什么，其中一个中学女同学，反正以前中学做啦啦队，很会倒立的。现在其他的男人们，老同学们还强迫她做一个倒立的动作，她也做了，可是做完以后还露出的红色的短裤，反正不太雅观，她也觉得很尴尬就走开了。同学们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很感慨，很沧桑。这种短篇就是有一点像我们拍照，现在拿着手机拍一个叫snapchat，生活的舒适或者说切片，就从一个切片里面，一个简单的镜头里面，我们就感受到生活的质感，《倒立》这一篇我们可以有这种感受。

另外我也特别推荐其他两篇，像有一篇叫做《月光斩》，那是什么？写故事的人，就是我，就说有一天收到在县城文化局工作的表弟，给他来了一个邮件，里面说了一个故事，很有意思的故事。说在县城办公大楼里面，有一个高级领导出了事了，出了大事，什么大事？那个头被砍下来了，好可怕，被砍得高高的吊着挂起来，而且砍得怎么样，没有血的，伤口很平的，一定是被一把非常锋利的刀所砍下来的。然后他的尸体后来就被发现，在另外一家三星级饭店豪华套间里面，很奇怪，等于头身分离这两个地方，就很奇怪的事。你看莫言一说故事，你知道觉得很有意思，马上就有问号，发生了什么事，被什么砍死了，然后就带出了其他的城中里面的传说。像有一个传说，莫言说“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说什么，就说原来世界上有一把刀，就月光斩，那就是这一个短片的标题，月光斩。话说1958年大炼钢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炉子，有一个火炉是干嘛，烧尸体的，有人用火炉烧尸体的火炉来炼钢，结果弄出了一块铁，很奇特的铁，有蓝色的铁，对不起，应该是钢，有纯蓝色的钢，不是铁。不得了，很神秘的，不晓得怎么弄出来，可能跟炉，火炉烧尸体有关系，那就有一点邪门了。

好了镜头一转，又有一个传说了。就说原来就在县城的东边有个村，村里面有一户人家姓李的，李铁匠，老婆不在了，那有三个儿子，反正四个男人都是打铁的。有一个晚上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一块钢，就要求他们替她把那块钢打一把刀，就这样，四个铁匠，老铁匠带着三个儿子，就受不起挑战诱惑，难得碰到这样的一块钢，蓝色的钢，就拼了命就打了，哒哒哒哒哒。那里面文字非常精彩的，假如你想学写文字，也是完全可以从那里面感受到，他们就是几个铁匠在莫言笔下活起来了，他怎么样拉开了风箱，呱嗒呱嗒白烟上冲直冲房顶，火星四传，火苗接着出现，然后四个铁匠哒哒哒动来动去，终于成功了，然后打成了一把刀，就叫做月光斩。

然后那个姑娘就来了，老铁匠就说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脑体这样往后便倒，随之停止了呼吸。然后再来儿子，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他也停止呼吸。然后第二个儿子也说了，老二也说了，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也停止呼吸。小儿子也说，你把它拿走，可是死不了。那姑娘拿着那把刀，然后对着小儿子说，你跟我一块走，到底走去哪里呢，没有人知道，又有一个悬疑。可是莫言老兄，笔锋一转，就说大家都相信这只有用月光斩来砍人的头，才能一滴血都不会流出来，很厉害的，伤口很平滑。可是当我们大家都以为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事情，是不是小姑娘拿了那把刀，钢刀到去报仇，还是杀人行凶。

可是莫言就说，不久又有一个传说出来，原来传说说，身首分离的领导其实只是一个塑胶模特儿，只是一个恶作剧，根本没发生这个事。然后大家过了这个事情，看着领导还是继续演讲、唱戏、跳舞、开会，脸上带着微笑，非常有亲和力，非常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看一个简单的想象出来的故事，在莫言笔下就转了三转了，对吧？就变成好像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了，读者就被搞迷糊了。

然后故事的结局，“我”写小说的，我就说，我看完了这个邮件，我就给我表弟回复，然后也跟他乱扯了一堆，姑姑好吗，姑父好吗，表妹好吗，你在县城工作要经常回家看看。然后还要回去见见韦小宝的后人，把韦小宝也拉出来了，而且一定要礼貌，宁得罪君子，别得罪小人。然后还说你也快30了，婚姻问题要赶紧解决，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死缠着小龙女不放，我看那个还珠格格还不错，野是野了点。可是毕竟是王族嘛，跟她成了亲，对你以后前途很有利，赶快定下来了等等。你看看莫言，你从这个短篇几千字，就看到了思考的奇特，疑幻似真，当然也是魔幻写实的一个手法。

短篇小说集里面还有另外一篇非常强力推荐的给你的，超好看的叫《嗅味族》。嗅是闻，闻到东西，嗅味族什么意思？就是说在大饥荒，大家好饿，经济状况不好，吃不饱饭的年代。有个小孩居然在那个村的外面碰到一些其他的人，是什么，嗅味族了，他们长得长长的鼻子，只要把食物，经常不晓得去哪里偷食物，然后偷完之后用鼻子闻一下就饱了。然后就把食物碰到这一个小孩，就把食物给小孩吃了，小孩吃饱了，回家本来想跟爸妈说的，可是他就知道，爸妈不会相信他的，他也透露了一下，可是爸妈也不相信他，等于是说有口难言，然后只好忍着，把话压在肚皮里面。

后来故事最后那些嗅味族，就是说，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小孩跟他妹妹，你们原来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后来因为刮白毛大风把你们俩刮走了，这也是很简单的，有一点无厘头的想像得像童话一样的故事，可是写得很有人性。讲到饥饿里面，饥荒里面的人的饥饿的痛苦，难过，欲望，还有两代之间，甚至人跟人之间的有口难言，都是非常好看的。

看短篇小说集，第一个可以学习莫言如何描述动作，像打月光斩，把它弄成一把刀，他描述咱们打那个刀出来的动作，种种的颜色了，动作了，气味了，声音全部出来。你用心慢慢的读，坦白讲，你读完一遍再读一遍，读到第三遍，一个一个字的读，甚至用嘴巴一边读一边朗读出来，我保证你，你相信马叔，你得马上，文字的技巧，好像吃了大力丸，吃了补血丸一样，马上进步的。你懂得怎么样描述声音，光线，颜色等等，还有动作当然，可以学习写作的能力，对你以后考试也很好嘛，对吧。

然后还有，另外一个读完莫言的小说，可以学他这样思考，想象出格。魔幻写实是文学创作里面一个流派，可是谁说我们做人不能这样呢？我们对于种种的事情，别人的，自己的，当然我们也应该认真。可是许多时候就跳出这个格，方格以外去想，魔幻写实一下自己的人生也蛮好玩的。所谓魔幻写实自己人生不是乱说，而是要重点是要说得精彩，让听的人听得入迷，津津有味。生活，还有人跟人的沟通，不就丰富了很大的趣味嘛，所以要学一下思考破格，英文叫think out of the box，跳出格子以外来想，所以魔幻写实，把它用在人生里面也是好的。

当然莫言大师莫言老兄就是这样，他一生成长就写小说，书没读什么，因为碰到时代的变迁，就写小说，然后写出了一片天，他写小说用的笔名，就叫做莫言，他写了很多散文，还有演讲，回忆自己的童年。许多时候这疑幻似真，像他说自己上课的时候还吃煤，老师过来说你吃什么，吃煤，老师说煤怎么能吃，他就张开嘴巴，乌黑的嘴巴给老师看，就说好吃极了，你尝尝吧，老师居然也吃了，而且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还说真的很好吃。莫言说这个事儿，事儿有儿话音的，这事儿有点儿魔幻，我现在也觉得不像真的，可是毫无疑问是真的。你相信到底到底是不是真的呢？随你说哈。

甚至连莫言本身当初为什么当作家，他都讲了不同的版本。他说那是因为大家饿，聚在一起来谈吃过的好东西，望梅止渴。有一个大学生说他表哥还是朋友，是个作家，写了一个书，拿了稿费就可以每天吃三顿饺子。莫言听了就流口水，好伟大，当作家可以每天吃三顿饺子，而且有肉的，所以就决定当作家，这是一个版本。

还有一个版本，就是说小时候就喜欢一个女生，暗恋，可是那个女生就好像没有太看得起他。可是又说，好，假如你能够写出一本好看的书，像什么书《封神演义》，我就嫁给你，所以他就决定要当作家了。可是当莫言写出了好看的小说的时候，这个女孩早就嫁给别人，而且生下三个儿子，而且她好像嫁给了一个铁匠，生了三个，不晓得是不是儿子，所以搞不好《月光斩》一个老铁匠跟三个儿子，就是他把他现实生活里面，当初让他失恋的女孩的遭遇写出来的。

还有一个版本，莫言就说因为他虚荣，他说我想象我有钱了去买一双皮鞋，还有一只手表，穿起来，在我乡下的大街上面走来走去，我想象着村里面的姑娘们投到我身上的充满爱意的目光，又是一个版本，所以很好玩。坦白讲，我们跟莫言非亲非故，无所谓，哪个版本是真的无所谓，其实最重要是我们听起来好玩丰富。一个莫言突然变成几个莫言，那不是丰富起来的嘛，他丰富，我们的趣味也多了，所以魔幻写实用在生命里面，是蛮不错的一个生活的艺术的。

这让我想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所说的，卡尔维诺也是魔幻写实的大师。他曾经说，你们想来访问我是吗？来吧，你们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也一定回答。

问题是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真话给你听的，那也是当然滑头的回答方式。可是滑头之余也很有趣，因为人的生命就是那么单纯，一个生命一条路，你就讲，讲完了，10分钟20分钟半小时，真没了，对不对？可是你把自己的生命魔幻写实一下，其实你好像同时间活了好多个生命，那不是让自己精神生活更丰富吗？可是不管你是写作也好，还是说自己的事情也好，当你用魔幻写实的时候，尽量大胆，放开一点，有创意一点，不用怕，能有多假就多假。

另外一个魔幻写实大师马奎斯，或者说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那个。他说他小时候就是听他家里的外婆还是祖母就跟他讲故事，讲的疑幻似真，什么几十只大象会飞在天空，猫会讲话等等。马尔克斯就说，我长大了写作，我就懂了，我明白了。当你去告诉别人只有一只大象飞起来的时候，别人一定说你吹牛不相信，可是当你告诉他，我看到38只大象飞起来了，别人可能就觉得相信，至少好像不敢怀疑，就是说是不是真的会有38只大象飞起来的？就算说到底还是不相信，可是因为数量很多，能够让大家的想象力飞起来，跟大象一样飞起来，别人觉得好玩，当别人觉得好玩的时候，其实没有人在在意，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是马尔奎斯说的话，蛮有意思的。

我其实也经常玩这种把戏，疑幻似真。因为我不一定是想欺骗你、欺骗我朋友、欺骗我听众、欺骗我读者。只不过我觉得这样好玩，我是不甘心，不服气，生命太单调了。不管是谁，马云也好，马家辉也好，生命只能活一回，我不甘心不服气，广东话就不服气，我不服气，所以就要把自己生命丰富起来。

其实这个有点像我们喜欢演话剧嘛，演戏一样，或者说看电影一样，当看电影等于阅读，观看了别人的人生，生命，也等于自己过了别人的生命。其实看小说也一样，透过小说情节过了另外一个生命，所以，其实我们读莫言短篇小说，可以学习如何把自己的生命小说化，把它变成小说，自己想象或者说说给别人听。 

你的年轻的生命生活，本来可能很孤燥，突然因为你懂得在破格思考，从格子里面out of the box，跳出了格子来思考了，你的整个人生，就丰富多了。或许就是读莫言《美女倒立》的短篇小说，能够在文学欣赏，文学创作技巧以外的，给我们所能提供的生命的启发。

说到各种的魔幻想象，我们下一期就要同样分享一本很有想象力的书，是日本的文学经典，《我是猫》喵。它从猫的角度来看它的主人，来看主人的朋友，来看这个世界。我们下一期再谈，一本好书，马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