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1：林少华丨青春是一辆绿皮火车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海洋大学的林少华。算是教授，也就是教书匠。说来有趣，不少人可能不知道我是教书匠，但未必不知道我是翻译匠。迄今为止，教书之余，我至少翻译了八十本书，其中至少一半是村上春树的书，四十三本。四十三本里边，最有名的，不用说，是《挪威的森林》。

那么，今天我就来讲讲《挪威的森林》。说实话，尽管我校内校外不知讲了多少场村上，但专门讲这本书，还是第一次。因是第一次，所以有些心慌，心慌之余，又有些兴奋。或者说兴奋之余，有些心慌。兴奋也好心慌也好，反正都得讲，下面我就开始讲。

先讲几句间接的。前不久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我翻译的第四十三本村上，村上访谈集，名叫《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村上在书中这样说道：“我也看了数量相当不少的书，但真正好的故事意外之少。出的书虽然铺天盖地，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遇到的真正精彩的故事、能扑入心灵深处的小说，我觉得为数不多”。

差不多同样意思的话，后来他又说了一遍：

在我看来，人生中真正值得信赖的或深有感触的作品，某种程度上数量是有限的。……无论写小说还是不写小说的人，都觉得对自己真正有重要意义的小说，一生当中不外乎五六本。再多也就十来本吧！而归根结底，那类少数作品成了我们的精神筋骨（backbone）。

是啊，出的书的确铺天盖地。在中国，据说仅长篇小说每年就出版几百部，累计差不多有一万部之多，而让人深有感触的、能走进心灵深处的小说又能有几部呢？真可能也就五六本。

这五六本，就当代外国文学来说，可能有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有厄尼斯特·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可能有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J·D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

除此以外，作为大概率，应该有村上春树一本，那就是《挪威的森林》。据上海译文出版社责编沈维藩先生统计，截止2019年5月20日，43部村上系列作品总发行量已超过1000万册，达1160万册，其中仅《挪威的森林》就达528万册之多。

一般认为平均每本书有四个读者。这样，村上作品的读者就有四五千万。而且这还是仅就拙译村上作品而言，不包括别人译的几本。也不包括1989年至2000年之间漓江出版社时代的《挪威的森林》等五卷本“村上春树精品集”、不包括1995—2000年译林出版社的《奇鸟行状录》，更不包括无法统计的盗版。去年10月武侠小说大家金庸先生去世。有人说有中国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而关于村上，不妨说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有村上。

可以断言，以《挪威的森林》为主的村上作品，三十年来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以城市青年为主体的不止一两代人的阅读兴趣、审美趋向、生活格调以至心灵品位。一句话，拓展了读者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以致某个时期读不读《挪威的森林》成了“小资”资格认证的一个指标。

村上春树或者《挪威的森林》随之成了一种文体符号、文化现象。特别耐人寻味的是，这一现象主要发生在小说作品走向衰弱、文学日益被边缘化的时代。换个角度看，是不是也可以说，即使在这个信息时代、互联网时代，4G也好5G也好，小说这一文学样式或者文学这一艺术形式依然具有无可替代的独特优势，仍是一种无法轻易告别的了不起的武器，既可以承受生命之重，又可以承受生命之轻。

虽说大家对《挪威的森林》已经耳熟能详了，但还是请允许我简单介绍几句：

小说名称“挪威的森林”(NORWEGIANWOOD)来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披头士乐队的同名乐曲。那是一支“静谧、忧伤，而又令人沉醉莫名”的曲子，小说主人公渡边的旧日恋人直子曾百听不厌。十八年后，渡边在飞往汉堡的波音747上从机舱广播中重新听得此曲，不禁闻声生情，伤感地沉浸在往事回忆里。

这是小说开头部分。

接下去，主人公渡边以第一人称展开他同两个女孩之间的爱情纠葛。渡边的第一个恋人直子是他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木月的女朋友，后来木月自杀了。一年后渡边同直子不期而遇并开始交往。直子二十岁生日晚上两人发生了性关系。不料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几个月后直子来信说她住进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渡边前去探望时发现直子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丰腴与娇美。晚间两人虽然同处一室，但渡边约束了自己，分手前表示永远等待直子。

回校不久，由于一次偶然相遇，渡边开始与低年级同学绿子交往。绿子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

交往期间，渡边内心十分苦闷。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缠绵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不久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渡边失魂落魄地到处徒步旅行，最后在直子同房病友玲子的鼓励下，开始摸索以后的人生。

一般说来，村上的小说的确富有后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色彩。在这点上，《挪威的森林》可谓村上作品中的另类。

其中没有《寻羊冒险记》那般扑朔迷离的情节，没有《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那样神出鬼没的地下迷宫，没有《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卡夫卡式隐喻，更没有《奇鸟行状录》中残酷的历史和诡异的现实。而只是用舒缓平静的语言讲述已然逝去的青春，讲述青春这辆绿皮火车沿途经过的实实在在而又刻骨铭心的风景，尤其置身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内心的凄苦、迷惘、孤独、无奈，以及夜半的叹息和泪水。

如此写法的小说，在村上文学世界中仅此一部，也是最受追捧又广受非议的长篇。

美国著名华人学者李欧梵教授在他的散文集《世纪末的反思》中，将《挪威的森林》列为二十世纪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十部文学译著之一。

进入新的二十一世纪之后，《挪威的森林》入选“金南方·新世纪10年阅读最受读者关注10大翻译图书”之列。主办方是广东南方电视台，经由读者投出18万张选票并由专家和公共知识分子推选最后评选出来。我有幸应邀参加为此举行的“2009南方阅读盛典”电视晚会。

担任终审评委的中山大学哲学、史学教授八十高龄的袁伟时先生告诉我，他看了《挪威的森林》，认为《挪威的森林》中体现的对于个人主体性的尊重和张扬，逐渐形成共识和社会风潮后，将有助于促进社会的变革，推动多元化公民社会的形成。

说实话，事关《挪威的森林》的评价，我听的看的已经不算少了，但从这个角度评价《挪威的森林》的，迄今为止仅此一次，而且仅有袁伟时先生一人。不妨说是对《挪威的森林》最大肯定和最高评价。也是对我这个译者的极大鼓励，让我切切实实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有益于社会有益于青年的好事。

不过在日本，《挪威的森林》得到的评价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例如，有人认为是恋爱小说，有人说是“青春小说”有人说是“自杀小说”、“自慰小说”。甚至有人说是黄色小说。

那么，写这部小说的村上本人是怎么看的呢？若以村上本人的说法为准，这点本来是不存在争议的。因为日文原版上下册的金色腰封上明确强调是恋爱小说。

红色封面的上册写的是：

这部小说是我迄今一次也没写过的那一种类的小说，也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写一次的小说。这是恋爱小说。虽然称呼十分老套，但此外想不出合适的说法。一部动人心魄的、娴静的、凄婉的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

绿色封面的下册写的是：“他们所追求的大多已然失去，永远消失在进退不得的黑暗的森林深处……。一部描写无尽失落和再生的、时下最为动人心魄的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

其中上册的“恋爱小说”和下册“百分之百”字样的下面打了横线以示重要。既然作者本人如此言之凿凿地断定《挪》是“恋爱小说”且是“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那么别人何必在这上面争论不休呢（当然不是说不可以争论）？何况原本不是大不了的问题。问题首先在于村上本人另有说法。1991年3月他在《创作谈》一文中这样写道：

我之所以在腰封加入“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这句话，说起来，那其实是自己对于出这样一种小说一事本身的辩解（excuse）。我想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这不是偏激的（radical）、不是新潮的（chic）、不是知性的（intellectual）、不是后现代的（postmodern）、不是实验性的小说，而是普普通通的现实主义（realism）小说——请就这样阅读好了！”

问题是，毕竟不好在腰封上写这东西，于是绞尽脑汁搬来“恋爱小说”这个说法。因此，虽说《挪威的森林》被人从“恋爱小说”这一观点加以评论是自己招致的，但老实说，即使现在我也非常困惑。这是因为，在准确意义上《挪威的森林》不能说是恋爱小说。或者不如说我连恋爱小说到底意味什么都不晓得（现在也不晓得）。

我看过许多小说，其中大半都写的是爱，处理的始终是如何给予（不给予）爱和如何接受（不接受）爱，但我几乎没有把那样的小说看作恋爱小说。而我自己在这本书中所描写的种种样样的爱，我想也没有超越那种意义上的爱的形式。所以，如果有批评说《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没有描写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因而不能称为恋爱小说，我想那大约是对的。

如果勉强下个定义，我认为将这部小说称为“成长小说”还是接近的。

那么《挪威的森林》到底是怎样一部小说呢？

这点我想在第二期跟大家一起讨论，今天就讲到这里。第二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