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翻译版02】格里高利-纳吉：《伊利亚特》

想象一下你遇到了一群人，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伊利亚特》。你怎么告诉他们这本书讲了什么？

《伊利亚特》讲的是特洛伊战争。那什么是特洛伊战争呢？如果你问考古学家，他们会说：“特洛伊战争中的故事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伊利亚特》的叙述方式会让人误以为，战争中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同一时刻。其实，这所谓的“同一时刻”长达十年。不过，虽然这部史诗长达一万五千多节，它也只讲述了特洛伊战争第十年中的某些日子。

谁创作了《伊利亚特》

故事围绕着希腊战士阿喀琉斯和希腊国王阿伽门农展开。当时，两人虽然一起攻打特洛伊城，但彼此之间又有矛盾。《伊利亚特》是现存最古老的文学作品之一，并且直到现在，世界各地的人都还能在课堂上读到它。不过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利亚特》都不是以文字形式传播的。

这种传播形式并不需要你去阅读文字，只需要人们一代代地口耳相传。

《伊利亚特》大概成书于公元前七、八世纪，但此前的几个世纪里，诗里的故事就一直流传着。据说是古希腊人荷马写作了这部史诗。在古希腊，荷马可是个偶像。

嗯，荷马是个理想化的文化英雄，他被认为创造了有史以来最完美的诗歌形式。

他是个完美的作者，凭一己之力写出了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故事。但我们仍然不确定荷马是否担得起这份荣誉，因为《伊利亚特》看起来更像是由许多古代的故事吟唱者共同创作的，而且其中很多都是女性。

如果你要探究《伊利亚特》的创作者，看看这部史诗有多少出自男性之手，又有多少出自女性之手，我会毫无偏颇地告诉你，大概60%都出自女性，因为全书中有非常多笔墨都在刻画人类遭受苦难后的悲痛心情，特别是目睹死亡后的泣血之痛。在孕育了《伊利亚特》的吟唱风俗中，一直有女性悼念逝者的重要传统。她们为亲人的离世呼天抢地，这不仅仅是肢体行为，也是艺术表现形式。人们泪如泉涌，喃喃自语。两声相和，如泣如歌，你可以在吟唱的时候哭泣，也可以在哭泣的时候吟唱。久而久之，这种边痛哭边吟唱的方式就建立了起来。

《伊利亚特》讲述了战争，但关注点与我们料想的大相径庭。它讲述的不是战争的胜利，而是战争残酷冰冷的悲伤事实。来看看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是如何看待这一点的。

柏拉图说，荷马让我们真正理解了战争。柏拉图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荷马让我们了解了战争中人的处境，揭示了战争中直面死亡是什么感受，并且告诉我们面对死亡的不仅仅有战士，还有为他们牵肠挂肚的亲人——他们会担心自己所爱的人会不会被杀，会不会身负重伤？或者在战争中永远消失了。这一切都汇成一曲战争悲歌。

欢迎收听：100本改变你和世界的书，在这里我们为大家讲述改变世界的书籍。我是扎卡里·戴维斯。每一集，我都会和一位世界顶尖学者探讨某一本书带给世界的影响。在本集，我采访了格雷戈里·纳吉教授，他是哈佛大学古希腊文学和比较文学教授，也是希腊研究中心的主任。我和纳吉教授谈论了《伊利亚特》，这个故事在三千多年里一直影响着世界。但《伊利亚特》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它就是历史。

《伊利亚特》如何影响古希腊人

在古希腊人看来，过往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人们口口相传的一切，不论是有关人还是有关神的事情，都是被切切实实讲述过的。那时人们认为神话传说是真的。古希腊社会通过这种吟唱故事的方式，传递着道德价值观。

所以，要成为受过教育的、文明的古希腊人，你需要学习这些史诗吗？在一些特定仪式上，人们会公开吟唱它们吗？

是的，在雅典护城女神雅典娜的节日里，人们会吟唱这些史诗。

不过古希腊人不止一次地听到这首史诗。

你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听着它，一直到你与世长辞。而且可以想象，每次你听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它深深地萦绕在你的脑海和内心里。最终它被记载下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今能看到《伊利亚特》的唯一原因。不过我希望你可以思考一下当时那个时代，那时候有没有书面形式倒不是什么问题，因为故事不是依托于文字来传播的。所有事物都靠人们原原本本地口耳相传。不过我不喜欢把那些听者称为“听众”，因为一提到“听众”这个词，我就会想到人们双臂交叉坐在听众席上，准备着评头论足的样子。而我说的这个是一种集体心态，吟唱者和听者是群体的一份子，也能感受他们是一个群体。

咱们稍微回顾一下历史，看看这些故事是如何融入生活的。我可以想象，父母会对孩子们说，在这方面你要像阿喀琉斯、或者某方面像海伦，或者另外某方面像赫克托尔那样。他们被视为人生楷模。

《伊利亚特》中有一些人，比如阿喀琉斯，他是《伊利亚特》中的头号英雄。古人热情讴歌他，但也对他的某些行径深为震惊。没错，他极其引人注目。但这也意味着一旦他犯了错，那些错事也会同样惹人注目。我可以用百分比来说明吗？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80%的时候，阿喀琉斯都让人极为敬仰，让人想要效仿他；但剩下20%的时候，他又残酷到骇人听闻，让人难以置信，让人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要像他那样。所以，他确实是个楷模，但不是所有的举动都值得效仿。

为什么《伊利亚特》如此重要？

《伊利亚特》对古希腊人来说至关重要，但仅仅讨论《伊利亚特》还不够。

当人们在想为什么《伊利亚特》如此重要的时候，不要忘了另一本书，那就是《奥德赛》。

《奥德赛》有点像是《伊利亚特》的续集，是荷马编写的另一部史诗。《奥德赛》讲了关于希腊战士奥德修斯的故事，他曾与阿喀琉斯一同参与了特洛伊战争。尽管他也参加了这场战争，却并不是英雄人物，这让他耿耿于怀。

奥德修斯的故事

这么说吧，奥德修斯如果要成为荷马史诗中的明星人物，就必须得对特洛伊战争释怀。他必须释怀于一个事实，那就是阿喀琉斯是特洛伊战争中的绝对主角。所以奥德修斯只有脱离《伊利亚特》的故事，他才能和阿喀琉斯比肩。

在奥德修斯返航回家的途中，他经过了一个岛屿，这个岛屿上有一种被叫做塞壬的神秘生物。塞壬们承诺为他唱歌，试图以此引诱他走向死亡。

按照《奥德赛》中所写的，塞壬说她们知道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也知道在特洛伊发生的所有事情。

奥德修斯想听听她们口中特洛伊的故事，想亲耳听到自己被传颂为大名鼎鼎的英雄。

但如果他呆在塞壬岛上，听着自己在特洛伊的功绩，他就会一直留在那里。奥德修斯必须成功返乡，夺回王位，才能缔造属于自己的史诗。

希腊文明中不少重要作品往往都会遇上与其难分伯仲的佳作。

与《伊利亚特》平分秋色的便是《奥德赛》。

赫西俄德：荷马的对手

荷马是整个希腊文明中最重要的诗人，但还有位诗人与他不相上下，那就是赫西俄德。

赫西俄德是另一位希腊著名诗人，他有两部完整的史诗流传至今，那就是《神谱》和《工作与时日》。不过尽管赫西俄德和他的作品对古希腊人至关重要，但我们如今记住的还是荷马。

《伊利亚特》影响罗马文明

一旦故事被写下来，成为希腊社会的基础，它就成了教育的一部分。我们稍微回顾一下历史，《伊利亚特》后来在罗马文化中依旧延续，而且得益于罗马文化的影响力，它也得以一直被视为文明的原始文本。您是何看待《伊利亚特》在希腊时期之后对于文化持续不断的影响的呢？

让我们回溯到罗马帝国分裂时期。自从罗马帝国分裂成东罗马帝国和西罗马帝国，荷马的文化遗产在西罗马帝国就中断了，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被重拾起来。同时，在东罗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合称荷马史诗，在一众文学作品中一骑绝尘，摘得桂冠，而且一直稳居文学榜首。荷马的文化遗产在这儿得以留存延续。

在拜占庭帝国，它也被叫做东罗马帝国，《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有着持续的影响力。并且在这两部荷马的作品中，《伊利亚特》总是更为重要。

事实确实如此是，在希腊传统中，《奥德赛》的地位从未超过《伊利亚特》。不过，但在在维吉尔的传播下，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伊利亚特》被重新发现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生活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一世纪期间，多亏了他，荷马式传统在西方世界才得以留存。维吉尔创作了一部十二卷史诗，名为《埃涅阿斯纪》，讲的是在《伊利亚特》里出现过的一个特洛伊英雄的故事。维吉尔模仿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但仍做出了一处重要改变。

《埃涅阿斯纪》的前六卷致敬了《奥德赛》，而在后下六卷才去致敬《伊利亚特》。这反映出，维吉尔认为《奥德赛》价值更高。

在讲拉丁语的西方世界中，读《伊利亚特》的人少了，对它的欣赏也在减弱，而《埃涅阿斯纪》情况不同，或许是因为人起码对它的文化传统更为熟悉。您能否告诉我们，对《伊利亚特》的重新发掘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进行的呢？

嗯，对它的重新发掘首先要追溯到文艺复兴晚期，然后是启蒙运动时期，再到西方现代时期，这个过程中《伊利亚特》变得越来越重要，直到今天，当我们回看近几个世纪最重要的那些时期，《伊利亚特》的地位超过了大多数其他形式的希腊文学，其实甚至可以说超过了一定时期大多数的其他文学作品。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大特点，就是重新重视起了像《伊利亚特》这样的古代文学作品，并把关注点放在了人类世界，而不是那些神圣的东西，这一运动背后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也被称为人文主义者。

《伊利亚特》的现代性

在您看来，《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个作品能否给人文主义以力量，进而使人思考“现世”以及人类本身的价值，是否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您认为人文主义者们又在这些文本中发现了什么样的精神财富？

我觉得这么说最贴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英雄人物，让我们聚焦在《伊利亚特》中的英雄们，比如其中的阿喀琉斯，这些英雄比神更有趣。还有什么能比他们更棒呢？这些英雄饱经磨难，直面死亡，这方方面面都让他们的形象丰满有趣，也让他们更具重要的现代性。现代性的表现之一是愈发动摇对来生的信念，乃至怀疑一切信仰。荷马史诗里面很少提及信仰。实际上，我们在全书都找不到一个词，与“我相信上帝”或我们当今挂在嘴边的“我相信我自己”中的“相信”涵义相同。顺便插一句，我挺不喜欢“我相信我自己”这句话的。说回到刚刚这两句话，希腊语里面压根就没有这样的说法。基督教流行前，拉丁语里面也没有这样的表述，不存在“相信某人”这样的说法。一般都是你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你希望自己这一套能和社会上普遍的价值观相契合，而且也基本止步于此了。我经年累月研究荷马史诗，可以确定即使是荷马的诗歌里暗含了一些有关来生的想法，但仅仅是暗含其中。荷马的诗歌中，最重要的是看人如何面对死亡，如何面对死后未知的一切。这才是更有意思的地方。

有一位加拿大哲学家叫查尔斯·泰勒，他写了一本书叫《世俗时代》。这位哲学家提出了一个词组来描述我们所有人所处的环境，叫做“内在框架”，在这个词描述的环境中，对上帝的信仰既非理所当然，也非不可或缺。在内在框架中，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就是自己的身体和我们这一世的生命。当我们思考《伊利亚特》时，我们会发现，身体的对抗、意志的交锋，而死亡是唯一可以触及的，或者至少能让人感知到的，是荣誉。

看起来确实如此。这就是《伊利亚特》所强调的。关于来世的思想反而鲜有提及。我并不是说这种思想完全不存在，但它并不是全部。

如何理解战争和死亡

《伊利亚特》中许多角色都死了，甚至有的神也险些陨落。比方说，战神阿瑞斯就和死亡来了次亲密接触。

阿瑞斯在《伊利亚特》中险些经历死亡，但我们对它的印象是，这很有趣，因为我们知道神不会死。但当人类死亡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死亡，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正是这真正的死亡。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经常说，《伊利亚特》是理解战争的最佳手册，荷马可能的确是一位将军。但人们对这一点的理解有误。他们认为，如果读了《伊利亚特》，就能理解各种军事战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他要表达的是：《伊利亚特》教你如何死亡，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做一名最终会死的人。

《伊利亚特》是一味治愈良药

让我们回到启蒙时期以及更远的时代。那时，描述英美预科学校时总会提到这种观点：想要通达人情世故，就必须阅读《伊利亚特》。您能告诉我们这本书在精英教育中地位如何吗？

我赞同你所说的，《伊利亚特》确实是这样，但我还要强调一下，《奥德赛》早些年也同样是精英们的专属，但在之后《伊利亚特》变得非常流行。由于这本书通俗易懂，所以也引起了非精英阶层的共鸣。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有受惠于《美国退伍军人权利法案》的人，还有在大学里第一次读到《伊利亚特》的译本的那些人，以及那些在越南战争遭受精神创伤的老兵，在战后也能与《伊利亚特》建立心灵上的沟通，而他们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之间就没有产生这样的联系。不是说《埃涅阿斯纪》不好，但《伊利亚特》中有些直击心灵深处的东西，这些不是精英阶层独享的，所有人都会为之触动。总之，大家对《伊利亚特》的接受程度之所以如此之高，并不是精英教育的功劳，而是因为它扩散到了所有人心中。它得到了草根群体的接纳，在美国尤其如此。

你刚才提到的故事太让我着迷了。可以讲更多关于老兵读到这本书的细节情况吗？

好吧，我仍然记得我有个非常聪明的学生，有次她带她父亲来上课。她的父亲就是乔纳森·谢伊，谢伊写过一本很有影响力的书，叫《阿喀琉斯在越南》，之后又写了本关于《奥德赛》的书。还有一位创伤后应激障碍专业治疗师，他发现读《伊利亚特》是一种治疗这种病症的方式。这只是一个例子。总而言之，战争带来的精神创伤，可以通过荷马的《伊利亚特》来治疗，而且我亲眼见证了它的疗效。

这真是件很动人的事，想想看，PTSD患者竟然可以从文学作品中找到治愈的办法。

对，太对了。伊利亚特是一个治愈创伤的力量源泉。所以我想，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认为《伊利亚特》能教你懂得战争，并不是要教你怎么打仗。

《伊利亚特》如何改变世界

那么依您之见，《伊利亚特》如何改变了世界？

《伊利亚特》改变了世界，是因为它改变了我们思考战争的方式，我们不再用老观点看待它。什么是战争？战争中的死亡又意味着什么？《伊利亚特》改变了我们思考这两个问题时的思想观念。我认为这对我们了解人性意义非凡。这本书不是个宣扬和平的媒介，因为它来自于一个没有和平的世界。因此这本书讨论的问题是，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该怎样活着？战争的邪恶猝不及防地降临时，我们又该怎样应对？我们如何保持人性，如何努力地保持人性？

您回答的太好了。而且我想，如果人们不能真正理解这个作品，很可能就会认为它是在美化暴力。

当然不是。我们读《伊利亚特》，有时会震惊于其中的暴力描写。作者用近乎骇人的写实手法，一步步精心描绘暴行。但我认为在这部书里，暴力从某种程度上也与人物的苦难遭遇相关联。作者巧用叙事手法来暗示我们这些情节如何串联，并借助众多此类暗示传递悲悯之情。

如此唯美的人类忧伤

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处巧妙设计。《伊利亚特》中，头号英雄阿喀琉斯的名字在希腊语中意为“众人之哀”。在当时，哀痛之情大多由女性吟唱的方式来表达。所以当我们看到阿喀琉斯这个有关众人之哀的名字时，我们脑海中很难浮现出充满阳刚气息的画面。真实的是，所有的伤痛伴随战争而来。对于我来说，如果你问我《伊利亚特》为何如此特别，为何能成为世界经典，我会说——因为它如此美妙、如此富有创意地传递了人类的悲怮，只需读上几行，你就会深受感染，内心颤动而焕然一新。

如果坦白说《奥德赛》里哪个片段最美好，我会觉得是这个：在《奥德赛》中最美好的时刻是海伦安全地回到了斯巴达，并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了忒勒玛科斯，忒勒玛科斯当时正在寻找他的父亲但却处处碰壁。海伦对忒勒玛科斯以及招待他的人们，包括她的丈夫墨涅拉俄斯说：“现在，请大家坐下来，放松，我要给你们讲你一个史诗般的故事。”。她讲的故事就是特洛伊的故事，那特洛伊的故事是什么？就是伊利亚特。海伦在讲故事之前，她在准备听故事的人们的酒中加了些东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剥离了《伊利亚特》这部史诗的价值，因为她放入酒中的药物名为 “没有悲伤”。服了这种药的人，即使最亲爱的人被杀死在他面前，他也会说：“哇，这真是太好玩了！”所以，不带同情心去读史诗就像是吃了这种药，这样根本读不出史诗的真情实感。让《伊利亚特》变得真实的唯一方法，就要从每一处血淋淋的细节中体味战争的残酷。根本上来说，这其实是一种自我净化的过程，用希腊语来形容，这是种宣泄强烈情感（cathartic）的体验。

本节目由喜马拉雅独家制作播出。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期再见！